行宫依山傍海,建在山腰间,烟雾缭绕。
一入夜后,行宫灯火通明,暖光透过山雾后,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皎皎月光落在无边大海,与行宫交相辉映,仿佛人间仙境一般。
今天帝后大婚,宫中挂满了大红灯笼,显得更有烟火味。然而,自远处看,那点点红光又有些像血色,被黑漆漆的山间一衬,隐隐透着股不详。
谢锦依换了一身月白衣裳,整理了一下妆容,握着一把折扇走出房间。
为了避免让人看到谢锦依,夏时已经提前吩咐不许人靠近,故而一路上都静悄悄。来到关重锐的院子时,夏时朝守卫出示了令牌,引着谢锦依进去。
谢锦依忽然出声:“夏时,去朝他们拿钥匙。”
夏时一愣,满眼都是不可置信:“殿下,你疯了?!”
“敢跟本宫这么说话,你才疯了。”谢锦依眼神冰冷,随后又问道,“是不是要本宫跪你才愿意?”
说着,谢锦依提起裙裾,膝盖一弯,就要往地上跪去。夏时眼疾手快,马上跟着单膝跪下,一手托着她的手肘,不让她继续往下。
少女的手肘很纤细,夏时一碰就感觉对方单薄得厉害。
她那漆黑的瞳仁映着银白月色,琉璃一般,精致却毫无生机。她一副不在乎生死的模样,夏时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殿下,求您……陛下他……他会对您发火的……”
陛下发火,就意味着殿下要被惩罚,就像今日白天那般。
夏时哭了。
谢锦依沉默了一会儿,站了起来,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道:“你以为荀少琛为什么让你依着我?你觉得他猜不到我会这么做吗?今晚一只苍蝇都飞不出这行宫。”
夏时一边哭一边抬起头,一脸茫然。
“夏时,我不喜欢欠人。他救了我,反倒被泼了污水,还被剜了眼睛,这是我欠他的。我只做能做的,后面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了。”
谢锦依说到这里,目光触到少年的眼泪,微微别开脸,补充道:“你放心,明天开始我不会再跟荀少琛作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夏时已经很久没听到她喊他的名字了。
他背叛了她,他也不奢望她的原谅。
他的殿下本就是一个骄傲的人,若不是没有办法,她又怎么会跟他说这些?夏时有点心酸,但听到后半句时,眼神还是亮了起来了:“真的吗?”
夏时只希望殿下能过得好一些,只要她顺着陛下,陛下就不会生气,她自然也能好过。
谢锦依哼了一声:“本宫说话算话,什么时候食过言。”
夏时脸色一僵,随后又很快地恢复过来,高兴地去朝守卫要来了钥匙。谢锦依接过后,又问他拿了回生丸。
那是皇室贴身侍卫才有的珍贵药丸,在致命伤时能派上用场。夏时一想到公主明天开始就不用再吃苦,毫不犹豫地也给了。
谢锦依让他在外面等,自己往里面走。
时隔三个多月,谢锦依终于看到了重锐。房间很大,中间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铁笼,那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就被关在铁笼里。
重锐挨在一角,蓬发垢面,眼处缚了一条黑绫,眼窝明显凹陷,身上囚衣破烂,新鲜和干了的血迹都混在一起。
荀少琛之前一边咬着她的耳朵一边说,重锐这种野兽就该关在笼子里。
荀少琛这混蛋……谢锦依气得浑身发抖,眼角发红地快步走到铁笼边,拿着钥匙对了好一会儿才对准了锁孔,打开了牢笼,弯腰钻了进去。
她一边靠过去一边喊了一声:“重锐。”
重锐正叼着一根稻草,唇角本就自然上翘,让他即使一副惨样都还带了点地痞气。他抱着双臂,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嗳,小公主……”
他本想再逗小姑娘两句,然而鼻翼动了动,他的声音便顿住了。
看不见的人,嗅觉总是比旁人灵敏许多的。
他闻到了小公主身上有一丝极轻的腥味。
男人的腥味。
当今能碰她的人,只有楚国新帝荀少琛。今日荀少琛册后,自然不可能在群臣前消失太久,所以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
绕是如此,重锐也知道,这小公主是承受了多大的屈辱,才忍了荀少琛在她身上留的痕迹,换来了到这里看他的机会。
谢锦依没察觉到重锐的异常,拔下他嘴里的稻草,捏着他的脸颊,他配合地张了张嘴,她顺势就把回生丸塞了进去。
重锐忽然就想起,当初她刚被送过来的时候,下属们起哄让她给他喂酒。小姑娘看着柔弱娇气,却当场就把桌子给掀了。
唯一一次享受小姑娘投喂,自己竟然这么邋里邋遢,而且还看不见小姑娘的样子。
尽管他记得住她的长相,甚至能想象得到,但他还是觉得有些惋惜。
他没问她给自己吃的到底是什么,一边笑,一边嚼了嚼苦涩的药丸:“唔,好东西。”
谢锦依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子,顿时就来气了:“你能不能认真点?你下属要来接你了。”
重锐知道荀少琛用他来威胁小公主。用脚趾头都猜到,荀少琛是故意放她过来的,故意让他闻到她身上的味道的。
只要他忍不住答应了小公主,荀少琛就成功了。
他从来都不屑拿女人来做筹码,所以当初荀少琛将小公主送过来,他半点没为难她,愿意服侍他当然最好,不愿意也就算了,搞到榻上哭哭啼啼多没意思。
他和荀少琛都是领兵的人,都是主帅,都收服过人才,知道要怎么拿捏猎物的心理。
女人也是人,尤其是小公主这样骄傲脆弱的小姑娘。
不用出去,他都知道行宫大门埋伏了多少人了。
荀少琛会给他们希望走到宫门,然后拿下,要当着小公主的面废了他的腿,小公主必定就慌了,借此荀少琛就会对小公主提要求,而小公主只能被荀少琛予求予取。
荀少琛会提什么要求呢?大婚之日根本就没把新后当回事,折腾他也只是为了收服小公主,除了要她听话,再无别的了。
重锐重新叼了根稻草,漫不经心地说道:“殿下,本王输得起,你不欠我什么,不必如此。”
谢锦依把稻草拔下来扔到他身上,怒道:“我还没输,也不想死!我已经跟诸葛川约好了,他们会分两批人,荀少琛追你们的时候,会有人带我出去,你就当是把你的人借给我!”
嗐,这小公主怎么脾气差了如此多?重锐有些无奈,随后又开始琢磨起她的话。
诸葛川是他手下的军师,他当然知道诸葛川有多靠谱。
可他总感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不等他细想,谢锦依又道:“你的刀被他收起来了,我拿不到,你用我的扇子好了。”
重锐一听,脸色顿时一变,刚想伸手去抓她,可她早有准备,早就退到另一边了,重锐的手铐连着笼子,连她的衣角都摸不到。
他那吊儿郎当的脸难得浮起怒意:“谢锦依,我不用那邪门玩意儿,你赶紧收起来!”
谢锦依不理他,手腕一抖,指尖微动,扇子发出一声轻响,顺滑地抖开了。它比寻常小姐拿的小金扇大一些,看着很普通,银色的扇面呈半透明,夹层绣了许多暗纹。
谢锦依拇指在扇柄某处一挑,打开暗格,里面有什么当即咬破了她的手指,鲜血飞快地顺着暗槽流入,染红了夹层的暗纹。
扇面忽然“嗡”地一阵细鸣,夹层的暗纹上,原本停伫的细点迅速将血液吸食干净,随后仿佛活过来一般,开始在夹层内疯狂流窜,原本银色的扇面顿时变成了一片浅红。
“够了,”重锐低喝,“快收手,老子给你花的治病钱都白花了!”
直到扇面变成暗红色,谢锦依才移开手关上了暗格,刚重新走近重锐,重锐就猛地抓住了她。
重锐看不见谢锦依的脸色,只听得到她闷哼一声,踉跄一下摔在他身上。
可他感觉不到多少重量,心脏微微一疼,将将到嘴的脏话说不出口了。
“重锐你有病!”谢锦依本就头晕,被扯得有些狼狈,把扇子拍到他胸口,骂道,“天罗扇抵你的医药费,拿去吧!”
“我带你走。”重锐声音微抖,“谢锦依,我会把你带出去的,等我。”
他头一回对荀少琛起了真正的杀意。
这狗东西把他好不容易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公主养残了。
重锐不知道多少天没洗澡了,谢锦依在旁边跟他讲话已经是最大极限了,此时被他按在身上,简直都要疯了:“放手放手放手,你身上好臭你知不知道!”
重锐讪讪地松了手,谢锦依一边替他将手铐打开,一边说道:“外面那个蓝衣侍卫,看起来又傻又蠢的那个,打晕就好,不要杀他。”
“行。”
谢锦依怕他看不见摔倒,一路牵着他走了出去。外面的守卫已经被放到了,几名黑衣人见他们出来,都激动地迎了上来:“王爷!”
谢锦依指了指横在地上的夏时:“没死吧?”
其中一名黑衣人马上道:“公主放心,只是晕了过去,兄弟都知道是你的人。”
谢锦依点了点头,心中却道,唉,不是她的人。
几名黑衣人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朝谢锦依行了个跪拜大礼。重锐听到了动静,催促道:“有什么以后再说,抓紧时间。”
谢锦依也道:“对啊,来日方长,你们快走。”
几名黑衣人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谢锦依只当没看到。
他们带着重锐走了,谢锦依看着他们几个起落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低头盯着自己地上长长的孤零零的影子,发了一会儿楞,然后慢慢往远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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