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九

密洛陀虽然可怕,但终究算是“活物”,碰上枪支一样会被压制。

队伍中大部分都是张启山安排的人,有不少人曾跟随他经历过最动乱的那时候。这次他们被寄予厚望,枪支自然是配备了的。

结果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杀伤力极强的子弹掠过,带起一蓬蓬绿色的血花。

但是声音同样吸引了密洛陀的注意力,它在受伤的情况下,行动变得更加灵活,杀伤力也变得更大。

密洛陀顶着弹雨,贴着洞顶飞一般靠近石台,伸出奇长的手臂去攻击开枪的人。

已经爬上石台的队员不得不重新跳回沙地里,以躲避密洛陀尖锐的爪子。但慌乱之下难免会有躲避不及的情况,再加上沙子里隐藏的石蚕——耳边传来队员们的惨叫声。

一开始就存在的、如梦境一般的不真实感恍惚间如潮水退去。我抓住胸前的衣襟,有种心脏被捏紧的错觉。

抿了抿唇,我说,“我得去救他们。”

这是我醒来以后,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要做点什么”的想法。

张起灵没有说话,只是把染血的刀递还给我。我看向他,他道,“铜门机关交给我。”

没有停顿,没有迟疑,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我朝他笑笑,“那就拜托了。”

握紧苗刀,我和张起灵兵分两路,旋身朝着密洛陀冲去。几步越过百米距离后,奋力一跃,脚下的木板碎裂,我顺势在密洛陀庞大的身躯上落脚。

密洛陀奇长的手臂挥舞着。我一边躲避,一边灵活地翻身跳跃,在它身上寻找着力点,慢慢接近它鲜血淋漓的脑袋,一路留下刀痕无数,绿色的血液不断喷射而出。

在冷兵器方面,我还是很有自信的。曾经解九说过,我的能力如果放在以前的战场上,是能够在千军万马中直取敌军首领的那种程度。

虽然他的话有夸大的嫌疑,但我的攻击,确实给密洛陀留下了足以阻碍行动的伤势。

密洛陀攻击力和敏捷程度很高,但没有多少智力。见抓不住我,它干脆放弃攻击,直接带着我朝一旁的洞壁撞去,想通过这种方式碾死这只恼人的“小虫子”。

我迅速变换位置,耳边枪响再起。黑暗中,我感觉有子弹从我耳边掠过,打在旁边。血肉炸开,密洛陀冰凉的血液扑了我一脸。

“别开枪!”我喊,“密洛陀靠声音辨位,保持安静,我会救你们的。”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洞内回荡,枪声迅速止息。密洛陀冒着自残的风险,一爪子过来。我躲避不及,胳膊上被它抓出几道口子,几乎深可见骨。

左手登时失去力气。

坠落之前,我右手握刀,将刀身狠狠地扎进了它的身体,堪堪挂在它身上。我甚至能感觉到密洛陀的血液顺着刀淌了我一身。

这时,突然响起机关启动的声音,我一抬头,从朦胧的视线中看到那扇铜门缓缓打开。

队员们顾不得身上的石蚕,手脚并用奋力朝着石台爬去。好在距离不远,还有行动力的应该很快就能到门外去。

张起灵也返回来帮着一起救人。

但发出的声音让密洛陀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他们。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用力攥了攥左手,肌肉纤维被切断了,手指已经不听使唤。

我脚下用力一蹬,踩着密洛陀的身体,借力拔出刀来。伴随着绿色的血液喷溅,我狠狠地坠进了沙里,砸出一个碗形深坑。

密洛陀立刻松开爪子朝着我撞来,然而一片黑暗中,它只能听到我的声音,却看不到我竖在身前的长刀。

我在赌。

刀身修长,形如禾苗,是苗刀的一大特点。即便不砍,仅仅穿刺也效果惊人。

在它猛烈的撞击下,苗刀终于扎进了它的脑袋,我的身体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骨头似乎断了几根。

它嘶吼一声,退却了。

铜门关闭前,我看到张起灵迅速奔了过来。

我扯了扯嘴角,轻声道。

“张起灵,你一定、一定不要丢下我啊。”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只是感觉到他把我背了起来。说是背,其实拖字更准确一点。

他没有踩着“竹筏”,整个人都陷在沙里,我因为和沙地接触面积大,反而能躺在沙地上。

不过之前就有队员实验过,沙子并不深,再加上张起灵血液特殊,咬人咬得特别狠的石蚕到了他这里,就避之唯恐不及。

他就这么带着我,身后拖着长长一条痕迹,跨越了几百米的沙坑,然后爬上了石台,背着我回到了队伍里。

手电筒昏暗的光线下我知道自己的样子不会太好看,但没想到队伍里有女孩子会直接被吓哭,感觉好像我活不成了一样。

气氛很压抑,见张起灵没放弃救我,他们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我的伤口放在普通人身上可能确实会死,但我又不是人。虽然看上去狰狞,实际算起来用不了多久就能自然恢复。

张起灵没有让别人接手,自己打开医疗包掏出绷带,一圈一圈几乎把我包成粽子。

为了掩人耳目,他甚至不着痕迹从自己身上抹了好几把血蹭在了我的绷带上。我觉得好笑之余又有点感动,明明他自己的伤口更不容易恢复。

经此事,队员还剩下一半,七八个人站在铜门外相对安全的地方,开始清点物资。

手电还剩两个,电池倒是不少能坚持很久。但是吃的已经不多了,饮用水也只有够三天的量。至于枪支弹药,本来就带了一点以防万一,这会也就剩下几十发子弹了。

“如果不能在两天内找到张家古楼的主体,我们只能选择暂时撤退。”已经满身伤痕的领队叹了口气,“这次我们的损失太大了。”

队员也沉默了下来。不止为了死在路上的同伴,更为了无法看到前路的目标。

领队看了看还在忙活的张起灵,又看了看躺在那里不能动弹的我。视线和我对上,他连忙移开,对张起灵道,

“小张,伏灵同志现在这个样子,肯定需要更加有效的急救。咱们得想办法先把她送出去。”

说着,他又露出迟疑的表情。

“可大家都走到这里了,张家古楼肯定得继续找的。时间不等人啊。不如,咱们兵分两路,出个人带她往回走,剩下的人继续找古楼?”

张起灵抬眼,淡淡地道,“不用找了。”

不待领队问,就听见探路的队员发出的惊呼,“大家快来看!”

“怎么了怎么了?”

我动了动脑袋,从张起灵身后,看到了队员们惊奇的表情。有人指着那边拐角处,脸上露出喜悦。

“那就是……”

“那是张家古楼啊!”

————

多么令人惊讶,仿佛古怪生物饲养场一般的特殊通道,出口竟然通往张家古楼。

气势恢宏的汉式建筑耸立在山体内部,在黑暗中如同一座灰色的化石,精致有余,人气不足。

很难想象,张家古楼的规模会如此宏大,这根本不是一个普通家族的财力所能支撑起的。我们站在楼前,面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时,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古楼积了厚厚一层灰,使楼体呈现一种死寂的灰白。门窗腐朽得很厉害,窗纸几乎全部腐烂,从方格窗里可以看到,里面一片漆黑。

即使刚刚经历了生死,也无法阻挡队员们探索张家古楼的热情。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最终决定继续前进,于是一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古楼的大门。

伴随着“吱呀”一声,张家古楼的大门打开了。

一层很空旷,初步估计得有几千平米。虽然规模大,但除了中间四根柱子外,并没有摆放什么家具或者装饰物,只有天顶上,有已经褪色的花纹,看上去简洁明快,有点像象形文字。

中间一块天顶腐朽地很厉害,地上掉落不少木块。手电筒照过去甚至能看到二层的天顶。

尤为奇特的是,这座楼居然没有楼梯,一层和二层仿佛被隔开一般,根本找不到上去的路。

一般来说,为了格局楼梯都会安排在比较靠边的位置,但他们绕着一层边缘走了几圈,甚至从楼外绕了两圈,也都没发现楼梯。

趴在张起灵的背上,虽然不能动,但并不妨碍我四下里打量张家古楼的陈设。

据队伍里有名的建筑学家分析,这是典型的清末样式雷设计,如果能够找到这座建筑的烫样图纸,那么他们就能找到正确的方式解开建筑机关。

可惜现在没有,所以只能自力更生。

张起灵奇长的手指如同两根触角,在雕刻着麒麟花纹的柱子上摸索着,探寻机关。

很快,他似乎有所发现,手指找准一个地方,微微使力按了下去。

接着就传来机关启动的声音,上面放下来一张梯子。

这下子,队伍中人看张起灵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了。

“小张啊,你以前是来过这里吗?”

面对疑问,张起灵摇头,“不知道。”

是不知道,而不是准确的是或否。他并不知道失忆前的自己有没有来过张家古楼。

领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然后招手对剩下的几名队员道,“做好准备,我们上二层。”

张起灵从包里掏出绳子,在身上绕了几圈,把我结结实实捆在他的背上。腾出双手后,他第一个握上了梯子,然而异变陡生。

张家古楼楼体内部突然出现喷气的声音,我眼尖看到有白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喷来,不妙的感觉让我用嘶哑的声音喊了一句,“找掩体!”

……

我知道张家古楼不会这么容易让人进去,但却没想到,它对付外来人的方式,竟然如此狠辣。

被雾气直接喷到的那个人,只坚持了一会,就化掉了。

我知道,这是强碱毒雾。即使躲开集中喷射的口,等雾气充满整座楼,人仍旧会死亡。

我们必须在雾气变得更浓郁之前,找到一个密闭的地方。

显然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队员的瞬间死亡让其他人愣了一下,随后张起灵就被人一把推开。

几名队员争先恐后地往楼梯上爬,希望二层能有生机。然而越是着急动作越乱,那个特派员更是面露震惊,之前对她表露好感的男人,竟然将她推倒在地,只为能更快脱离危险的一层。

我看了一眼被挤住的梯子,想起了一开始看到的那个天花板上的裂缝,拍拍他,低声道,

“从中间走!”

特派员显然十分信任张起灵的能力,看他背着我往另一个方向跑,她咬了咬牙,迅速爬起跟了上来。

楼内雾气愈发浓重,她在奔跑间不小心吸入了一些,然后就出现了非常严重的呼吸症状。

张起灵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匆忙间翻找出自己的防毒面具让张起灵递给她,可是并没有用。这种毒雾接触到人的皮肤后,会很快渗透进去。而且无论是汗水还是血水,一旦接触到毒雾就会变成可怕的强碱溶液,让人遭受严重的烧伤。

这种情况下,没有血可流的我,反而变得安全起来。甚至我还能帮张起灵遮挡一下角落里喷出来的强碱。

张起灵甩出带着飞爪的绳子,勾住破了洞的天花板。他把绳子另一头捆在特派员的腰上,然后自己飞一般带着我上了二楼,回头用力一扯,就把特派员拉了上来。

我们正欲前行,就看见另一个方向,从梯子爬上二楼的一个人捂着眼睛惨叫着在地面上打滚。

——二楼也布满了雾气,甚至地面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强碱粉末。

这强碱机关应该有时效,过一段时间之后,雾气就会凝结起来变成粉末落在地上。

我迅速扫过二层的陈设,一眼看去密密匝匝摆放着的都是铁架子,上面放着铁俑。很奇怪,没有看到全貌,我却清楚地知道,铁俑是呈伏羲六十四卦的样子排列的,生门的位置非常明显,简直像在我的脑子里闪闪发光。

没来得及细想,我直接告诉张起灵,“西边。”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很快找到了那根柱子,解开机关后新的梯子放了下来。我们很快到了三层。

三层上去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座人面龟的雕像。没待细看,毒雾已经蔓延过来,我指着那边黑暗处,道,“进房间。”

这一层跟一层外面的窗户不一样,用的是一种黑色的窗户纸,推门进去后,是一个大概两三平米的小房间,正中位置摆着一口黑色棺材。

屋里地面上只有普通的灰尘,不是外面那种强碱粉末。我道,“这里窗户纸应该是特殊处理过,能够阻挡强碱。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得打扰一下这位房东。”

张起灵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两根手指插进棺材板的缝隙,一下子就掀了起来,露出里面的棺材主人。

枯骨几乎全部腐烂,散落的骨架被一种特殊的、像是粘在蜘蛛网上的棉花一样的特殊菌丝包裹住。

我和张起灵的目光都落在了特派员身上。

她刚刚撑着腿俯身咳出了很多血,脸色都变得苍白甚至发青,整齐梳起的两条麻花辫有一边已经散开了,显得十分狼狈。

见我们都在看她,她愣了愣,然后瞪大眼睛,拒绝三连。

“不是吧?我不要!你们可别开玩笑啊!”

我安慰她,“往好处想,这可是难得的能和张家先祖亲密接触的机会,说不定他还能显个灵保护你呢?”

特派员脸上的表情已经不知怎么形容了,我只感觉她好像要哭。

张起灵没管她,上前一步,一下子就把她捏晕,然后扔进了棺材里,把棺材板扣了回去。

我默默祈祷,希望在棺材内氧气耗尽之前强碱机关能关闭,停止喷射毒雾,否则特派员这一生就一步到位了。

搞定之后,他退出去把门关好,进了另一个房间。这次是口涂着金漆的棺材。

他熟练地开棺,解开绳子,然后拎着把我放进棺材里,正准备扣棺材板,我抬手撑住,提议道,“这里挺宽敞的,要不——”

说来惭愧,我是个粽子,有记忆以来,最怕的就是黑暗中一个人躺在棺材里那段日子。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却没有拒绝。确认门闭好了没问题,他就利落地躺了进来,顺手把棺材板扣了回去,严丝合缝。

黑暗再临。

躺在没有一丝光亮的棺材中,我的耳朵里再次响起机关转动的声音,外面强碱机关往外喷气的声音,不知何处队员微弱的惨叫声,以及,以及身边躺着的人清浅的呼吸声。

我从未感到如此安心。

“张起灵?”

我开口叫他,声音有点沙哑。他没有回答,我却能感觉到,他转过头来正看着我。

我说,“其实,你把我从墓里带出来之后,我一直在想,我作为一个粽子,记不起自己的过去,没有想要的未来,生活在人世间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需要吃喝,不需要呼吸,没有任何生理现象。没有亲人,没有同伴,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

人都说,执念不散的人死去后会化为厉鬼重回人间,可是我好像没有执念,那又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活”下来呢?

我笑了笑,“现在我好像找到意义了。”

许久,他才问我,“是什么?”

我把头转向他,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还是想象着他的样子与他对视。

“是你啊。”

我认真解释道,“你不是会经常失忆吗?你可以把你不希望忘记的事情告诉我,这样万一哪天你又忘记了,我就可以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仔细想了想,我觉得这件事极为可行。

“就当作是一个会移动的‘记忆盒子’吧。”过了一会,我小心地补充道,“只希望到时候你别不听我说话,上来就想扭断我的脖子……”

张起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