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男所在的楼层是开放式展览区。
一般来说,实习生初入职都要负责“讲解员”工作,任职满一个月,才会分调去业务组。
但显然秦笑笑等不及。
元旦一过,小仙男就得去她跟前报到。
可能是临近闭馆时间,展厅内参观的游客并不多。前台小黛拿着口红正在补妆,看见池薏,随意点头打了个招呼,“薏姐。”
“里面没人了吗?”池薏走过去,顺着楼梯台阶往下瞄。
展览区是下沉式结构,两层楼高的吊顶,中间打通,内部装修全部用了浮雕样式,艺术效果绝佳。
能够在里面陈列作品的,基本都是梅真工作室喊得出名的“大师”。
很荣幸,刚入职不到两年的池薏,名下作品就占据了小半面墙。
当然,很大程度上,这并不取决于她个人的创作能力,毕竟绘画奇才易女士独女的名头,已经足够卖座。
“噢,还有一个女顾客,说特别喜欢秦老师的作品,正在缠着小程给她讲设计理念呢~~”
小黛捂嘴一笑,冲池薏使了个眼色,音量压低两度,戏谑道:“八成是看上这枚二十世纪绝种小仙男了。”
多亏朱颜的大力吹捧,小仙男的名头在整个工作室可是当当响,已经鲜少有人称呼他本名。
“我下去看看。”池薏揉揉脑仁,忍不住替小仙男心塞两秒。
她在初入职场时,没少吃过容貌的苦,倒很能理解他的处境。
虽说如今是看脸的时代,长得好看的人,在生活中多多少少会受到点儿优待。
但在工作场上,特别是艺术界,鄙视链比地球生物链都长。凭作品吃饭的才叫硬本事,走“人气明星”路线,准要被踩在链条最底端,戳上一个搞坏了创作风气的名头。
可艺术这东西,偏偏又是最难界定的,欣赏门槛设限太高。于是,便出现了一些不成文的约定俗成。比如:作品和颜值通常成反比。
毫无道理可言,却得到不少人认同。
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毫无艺术细胞,那么只能重新制定一套标准——毕竟颜值的高低要比作品的优劣容易判定得多。
池薏也是走了许多弯路,才终于赢得部分业内同僚的认可。
就这至今仍有不少人固执己见,认为她不过是长了那么张脸又有那么个妈,其实作品稀烂,本人一无是处。
反过来想,池薏觉得小仙男心理素质着实不错。
没对别人拿他颜值来说事表示抗拒不满,也没因此而沾沾自喜。
不骄不躁的,任劳任怨加班干活,如今这么“老实”的年轻人,确实不太常见。
从楼梯折角转过那道弯,灯光由炽白陡然改为暖色调。
池薏一时间没适应光线,眼前连成线全是模糊的光圈,影影绰绰瞧见楼下似乎站了两个人,却辨不真切。
离得不远,两人的说话声顺着楼梯道攀上来,清晰灌入她耳内。
“旁边这些应该不是秦大师的作品吧,看起来明显匠气多了,怎么会摆在这里?”
先传来的是女人略显矫揉造作的嗔怪语气。
空气沉默了片刻,接着是男人嗓音温和的认真解释。
“这些是池薏老师的作品,她的风格偏重写实具象。这个画派更倾向于体现逼真生动,通过光线明暗运用,结合浮雕的立体形态,令人产生身临其境之感。和抽象派理念不太一样。”
男人的声音和煦温润,娓娓道来,听起来特别舒服,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莫名有些熟悉亲切。
饶是池薏对自己的作品底气十足,顿时也被他夸得顿觉不好意思。
悄悄用手背试了下脸颊温度,她翘起唇角,轻咳一声,正要谦虚两句——
随着身体海拔下移,展览区的全貌席卷视野,池薏眼睛也逐步适应了灯光的明晦度。
目光所及之处,混沌退散。
猝不及防,撞上了一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
心脏比大脑先做出反应,猛地咯噔一下,而后警钟骤鸣。
恍惚之间,池薏终于慢一拍明悟过来,那道声音熟悉的缘由。
——可不是熟悉吗。
毕竟是曾耳鬓厮磨长达半年的亲密恋人,耳朵不知道听过多少从那张嘴里吐出来的情话蜜语,早已在磨出茧子前练出了肌肉记忆。
目光触及楼下人的第一瞬间,池薏整个人被钉住了似的,直接怔愣在那儿。
周遭安静得只剩她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一下重过一下砸在耳膜,像是要把她从梦中敲醒。
这场重逢太过突然,又太出乎意料,身体和情绪都没做好准备。
如青天白日里暴雨兜头下砸,脑袋嗡嗡发麻发闷发钝,彻底宕机罢工,僵在原地。
程云澈听闻动静抬头,站在台阶下,以一种仰视的姿态,平静地回视过去。
唇角带着得体的笑意,眼角下弯,冲她点了点头,“小池姐。”
池薏神情木然,没有给出回应。
慌乱的心跳给了她唯一指令——快逃!快走!快快快!那是生物求救的本能反应。
但从视觉神经传导至大脑中枢的信号却理智地分析判断,告诉她没有必要。
因为眼前的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太陌生了,以至于她几乎不能把眼前的人跟脑海中的那个人对等起来。
十七八岁的男生,再努力伪装温良,装乖巧装柔弱,眉眼间也会不经意露出几分狠戾与邪性,骨子里的冷漠自私,是骗不过人的。
可眼前的程云澈,池薏甚至不确定应不应该称他为程云澈——
他的眉毛弧度是柔和的,蓬松的黑发是服帖柔顺的。整个人由内而外露出来的气息,干净纯粹,不掺杂任何杂质,你在他身上见不到半点对外界的攻击性。
完全就是一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老好人模样。
要是说他只是和程云澈长得一模一样,其实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干系,也绝对说得过去。
池薏终于唤醒了身体的支配权。
她勉力扯出一抹笑,胡乱点了下头,扭头决心要逃。
站在面前的究竟是不是程云澈,她已经没有多余的脑容量思考,唯一的念头只剩先糊弄过去再说。
可程云澈却不给她机会。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主动向旁边那位女士介绍道:“这是池薏老师。”
女士旁若无人地翻了个白眼,而后迅速绽开满脸笑容:“您好,久仰大名。我刚还跟小程夸呢,说这是谁的作品,这么灵动,心底还在猜恐怕得有七八十岁才能有这功底。没想到您竟然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真是才貌双全。”
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池薏也不好撒脸转身离开。
她三两步下了台阶,握住女士递过来的手,也没拆穿她的话,只是说:“承蒙喜欢,希望有机会可以合作。”
高端浮雕玩家的圈子不大,来这儿参观的多半是有合作意向,她没必要赶走送上门的客户。
池薏顺着女士的话跟她聊了聊,得知她是冰雕业余爱好者,爱人近期策划的冰雕展项目正在招标——隐隐猜出对方的身份。
池薏拿出应付最难缠客户的耐心,和女士畅谈冰雕艺术发展。
她态度并不谄媚,却又能适时摆低姿态骚到对方的痒处,真诚夸赞对方。到最后,女士脸上的笑也透出几分真意,聊兴颇有些意犹未尽。
池薏趁机提议:“不然我们加个联系方式,等工作室展区摆了新作,也好及时通知您?”
女士还是笑眯眯的,却并不接茬。
池薏也不强求,把人送到门口,说:“欢迎您常来参观。”
女士这会儿却又停了脚步,她沉吟几秒,最终故作不经意地扫身后一眼。
“刚那个小帅哥的讲解倒是蛮不错的,只是我对某个作品的设计理念还是有些模糊,不知道方不方便留个小帅哥的微信,等回头进一步探讨一下?”
她话是冲程云澈说的,眼睛却落在池薏身上,在等池薏拿主意。
暗示之意不能更明显。
一年前的池薏,或许还听不懂女士这句话背后隐含的内容。
但如今,在形形色色的生意场上历练几番过后,也算练出了一句话拐十道弯听的技能。
相对来说,女士的这句话并不隐讳,可以说堪称明示。
明摆了是权色*交易。
池薏心底的火一瞬间就窜了上来,不为其他,就因曾经她就是处在那个被交易的位置,连半句表态权利都没有的工具人。
她忍了忍,也没真撕破脸,故意曲解女士的意思,笑言道:“那您才更得要勤来才行,毕竟当面观摩品评,才更能品读出其中意境。”
“可惜最近不得空,怕是常来不了,”女士露出遗憾的表情,眯眼看向池薏,“至于这微信,你看——”
池薏摇头婉拒,坚持道:“真不太行,他也就是寒假来实习的大学生,自己都是个半吊子,万一再给您讲错了,那岂不是砸了我们工作室的招牌?”
女士似还不死心,假意埋怨一句说:“你这话也忒主观,也不问问人小帅哥本人同不同意。”
话到这,她将颊边的卷发掖进耳后,挑眉妩媚一笑,重新将目光放在程云澈脸上,“小帅哥,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想的?”
池薏循了她的目光跟着看过去。
在刚刚她和女士交谈的过程中,程云澈一直安分地站在旁边,扮好透明人角色,不掺和不插话,只是默默听着。
却又在两人谈到某个作品或者某个概念时,恰到好处地点头应和,抑或帮忙补充两句。
等配合完,又再度从容退居一旁,听她们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
眼下这会儿,他半低头虚垂着眼皮,等两人的视线移过去,立刻诚恳对视回来。
目光真挚,含着不灼人的热度。
他顺从地接过话茬:“小池姐说得没错,我确实还不太专业,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女士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程云澈顿了顿,又不急不缓地说:“但如果您不嫌弃,我会尽可能把作品的概念给您解释清楚,也争取不出差错。”
女士立刻喜笑颜开:“还是年轻人懂事,会打交道。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我扫您。”
池薏目视着友好交换微信的两人,心中一片空芜茫然,思绪渐渐走远。
这会儿,她是真觉得眼前这个人,不会是程云澈了。
脾气性情真的相差太远,根本完全就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她无法想象,当年那个连跟外人说半句话都嫌不耐烦,经常看对方如同看死人一样视若无物,从不会委屈自己也从不考虑他人看法的恶魔——怎么可能如此会察言观色,甚至摆出如此低声下气的姿态?
曾经他确实也会在她面前,假意扶老人过马路,彰显爱心。
可他托住老人胳膊的手,是虚在空中的,连半片衣服都没挨着。没别他原因,他有洁癖,嫌对方脏。
那种游离于世人之外的冷漠刻在他骨子里,融入血液,根本掩饰不住。
池薏几乎快要说服自己,眼前的人不是程云澈。
上天却不允许她自我蒙蔽。
等女士离开,池薏也正要移步,程云澈突然喊住了她。
不是刚刚在人前称呼的那声“小池姐”,礼貌有余而亲密不足。
是那个她曾经听过无数遍。
再也没有听别人喊过的。
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称呼。
他轻声唤她道:
“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程云澈(卑微):姐姐,为了你的事业,我不惜牺牲色相,我这么懂事,是不是该有奖励……你能不能……摸摸我?一下,碰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