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发话,云莺自然将他迎入清竹阁。
而赵崇也很快瞧见罗汉床榻桌上云莺吃到半途、来不及收拾的那碗小馄饨。
在廊下,她心里惦记的小馄饨,便当真只一碗小馄饨。
除此之外什么旁的吃食也没有。
心情才有所缓和的赵崇立时又深深皱眉:“爱妃晚膳便只吃这些?”一句话说罢,不等云莺开口,想起德妃做下克扣妃嫔份例的事情,怀疑云莺这些时日吃得比往常更清淡,赵崇沉声喊来夏江,让他即刻去吩咐御膳房添几道菜。
云莺没来得及有想法便获得蹭吃蹭喝的机会。
但御膳房添菜,不必由清竹阁花销,她对皇帝今天的上道颇为满意。
谢过恩典,云莺当下亦投桃报李命小厨房再送两碗小馄饨过来。
馄饨皮和鲜肉馅儿都是现成的,不多时,小馄饨煮好,立时热气腾腾送来,云莺没吃完的那碗也被撤了下去。
面前一碗小馄饨其貌不扬,看不出如何值得云莺惦记。
赵崇接过云莺递来的干净瓷勺,拿着瓷勺抬眼便见她在眼巴巴瞧着自己。
又听她心下催促趁热吃,赵崇不由无声一笑。
没有故意逗云莺,他压一压嘴角浅笑,慢条斯理品尝起这一碗让云莺心心念念的吃食。
这小馄饨的滋味果然不错。
尤其看云莺吃相优雅却吃得很香,可谓平添几分美味。
比起眼前吃食,赵崇的心思更多在云莺身上。
小娘子的妍丽面庞近在咫尺,一举一动无声流露的鲜活灵动为旁人不及,内里心思亦不落窠臼。
也不怪他如今这般情况在清竹阁总觉得比在别处自在。
赵崇和云莺对坐着吃罢小馄饨缓解腹中饥饿。
垫过肚子,碗碟撤下,御膳房添的菜尚未送过来,碧梧和碧柳便先为他们奉上茶水和点心。
赵崇余光不动声色瞥向眼角眉梢浮现满足之色的云莺,端起茶盏喝一口茶水。尝出是陈茶,知多半与德妃的所作所为有关,他眉心微蹙,转而将茶盏搁下。
“近来爱妃的身体如何了?刘太医照料得可还尽心?”
少倾,赵崇关心询问。
云莺这个月的小日子已经过了。
但在最初两日仍疼得厉害,刘太医来帮她施过针缓解绞痛,只她心有余悸,便在床上躺得两天。
这一次,刘太医专门叮嘱过让她多走动走动。
想来比起上个月不见多少好转,与她整日闷在清竹阁颇有关系。
不过刘太医之前来为她看诊便提过须得将养数月时间。
可见原本也不能操之过急。
云莺懒怠揣测皇帝心思,故而不费心神,捡了两句规规矩矩的话说:“回陛下的话,刘太医的医术高超,照顾嫔妾亦尽心尽力,想来将养数月定能好转。”
赵崇隐约记得刘太医说过让云莺多走动走动,又问:“可曾遵从刘太医所言多去外面走一走?”
云莺却被他问得一噎。
今儿好不容易出门去趟慈宁宫便被德妃半道逮住刁难。
有这么个看见条狗都恨不得踹上两脚的人在,她若是常去外面走动,恐怕膝盖早就跪肿了。
“嫔妾懒怠,这阵子不曾常出门走动,请陛下恕罪。”
云莺掩下心思告罪道。
但想到狗,她思绪一顿又禁不住继续想下去。
懒怠出门不假,但若当真养条狗,须得去外面遛,倒不得不出去走动了。
最好是一条忠心护主且凶巴巴的猎犬,这样旁人轻易不敢近她的身。
不过倘若伤了人也是麻烦事……
罢了。
总归也没有这样一条狗能给她养。
云莺心念如电转,转眼放弃这不可靠的念头收敛起思绪,而赵崇将她所想一字不落听在耳中,挑了下眉。他印象里尚且第一次窥得云莺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德妃刁难她的这一桩便如同从前许多事,根本没有往她心里去。
更是无所谓在他面前诉苦抱怨。
赵崇微抿唇角,未及开口,夏江已经从御膳房回来了。
他便没有继续盘问,让夏江送晚膳进来。
皇帝的吩咐,又有大太监夏江亲自把关,御膳房准备的菜肴无一不精致。
譬如一道煨刀鱼,看似平平无奇,实则须得先以快刀刮取鱼片,复以钳一一仔细去其刺,最后以火腿汤、鸡汤以及笋汤煨之,所用火腿要少肥膘而多瘦肉,炖汤的鸡以老母鸡为宜,笋则应足够鲜嫩,方才能得到这一口鲜妙绝伦。
上一次品尝这些精致菜肴是德妃生辰宴。
久违大快朵颐的机会,云莺自然不会和赵崇客气,便是吃了个痛快。
被德妃刁难固然扫兴。
但她本便不会再为这些事生气动怒,现下有美味佳肴享受,心情只有畅快。
赵崇听她心下样样夸赞美味,感觉出她内心那份享用美食的欢愉,有心等她吃满足才搁下银筷。
一时也愈发对德妃克扣份例的行径感到厌恶。
“爱妃可吃饱了?”
注意到云莺桌下的手悄悄摸了下她自己的肚子,赵崇嘴角弯一弯问。
吃得满足的云莺也弯一弯唇:“谢陛下关心,嫔妾已吃饱了。”
赵崇颔首,让人撤下碗碟,却未多留:“朕仍有事要处理,便先回勤政殿了,爱妃早些休息。”
心情不错的云莺跟随至廊下恭送他离开。
之后依旧心情不错回到里间,当即在美人榻上斜倚着。
“娘子可是吃撑了?”
碧梧见云莺将手掌覆在肚子上,一眼窥知这般情况,又说,“奴婢这便去取消食的药丸。”
半晌,吃过消食药丸的云莺继续斜倚在美人榻上一动也不想动。
碧梧将小宫人屏退,只留她与碧柳在,随即两个人眼巴巴站在美人榻前静静看着云莺。
“奴婢还以为陛下是为德妃娘娘的事情来。”
不一会儿,碧梧低声道,“娘子,这桩事究竟会如何呢?”
“奴婢原也以为……”
碧柳和碧梧的想法一样,说着不忍叹气。
皇帝过来清竹阁,只字不提德妃。
这让碧柳和碧梧有一种希望落空之感,更怀疑皇帝陛下是否会惩治德妃。
而大抵无欲则刚。
云莺对皇帝怎么做都无所谓便气定神闲。
皇帝不提,她也不会主动提,毕竟皇帝不问,多半也是不想听。
何况德妃这一阵子做下的桩桩件件,皇帝当真想知道,何须专程来问她?
她经历过便明白笑到最后几个字的真谛。
但身边这两个大宫女到底未真正看透这后宫一切皆由皇帝主宰,遇上今日这些事,免不了愁苦。
“许多事情都不在这一夜,不在这一日非要见分晓。”云莺懒洋洋说,“我知你们为我不平,为我忧心,但我也盼着你们能稳重些,而非事事被牵着走。”
“便说今日我被德妃刁难这一桩,陛下那时忽然出现,你们心里定然高兴,盼陛下为我主持公道。可陛下只让我先行离开,你们又灰心丧气。不曾想天黑之际,陛下驾临清竹阁,你们再次心生希望。偏陛下什么也没有问,于是此刻,你们重新变得失落。”
云莺笑叹:“前后一个多时辰,心情这般起起落落。”
“除却自己难受,有别的什么效用么?”
虽然这么说,但云莺明白,这后宫有几个人情绪能不被皇帝牵着走?皇帝手握无上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句话,一道旨意,可将人捧上青云、富贵荣华,也可葬送无数人的性命前程。
云莺今日也再次发现,旁的事可以懒怠做,然自己身边这两个大宫女平日多教一教为好,不能贪图省心。
她说罢又摸了下自己的肚子:“况且陛下不是特地让御膳房添菜?”
经由云莺这些话,碧梧和碧柳慢慢意识到她们确实被德妃强行栽赃、蓄意刁难的行径闹得多少情绪上头,反应过来后也难免羞愧:“是奴婢太不冷静了。”
云莺摆摆手。
“去让人准备热水,我歇一歇,晚点儿好沐浴梳洗。”
“夏江,明日一早让人送些高州桂圆、贡枣、燕窝给云婕妤,敬亭绿雪也先送上半斤。”从清竹阁出来,赵崇坐上御辇后便吩咐自己的大太监,沉吟数息又道,“朕记得宫内养着几只去年波斯进贡的波斯犬?明日下朝后让人牵来勤政殿,朕瞧一瞧。”
虽不知皇帝为何突然要看那两只北犬,但得了吩咐,夏江躬身领命。
赵崇乘御辇回到勤政殿,他的另一位大太监夏海已经领着内侍监、内侍少监等人在候着了。
内侍监、内侍少监等人远远看见帝王仪仗便跪伏在地。
此时更是抖若筛糠,心中深觉不妙。
从御辇上下来的赵崇没有看跪在地上的这些人,只是大步入得殿内。
直至在龙案后坐下,他冷声道:“将他们都带进来。”
……
从贤妃称病不出、德妃肆无忌惮起,妃嫔里稍微聪慧些的便已经在等着看德妃哪一日出事。
直至皇帝撞见德妃刁难云莺,她们认定这一日出现了。
冯湄被打入冷宫,皇帝去过朝晖殿、清竹阁以及内侍监的人被召见,这让妃嫔们关注起皇帝会怎么处置德妃。然而翌日晨早,众人没有等来皇帝对德妃的处罚,只等到清竹阁得到赏赐的消息。
但有前一日发生的种种,德妃依旧无碍,这些赏赐便又似安抚。
也令不少人迟疑之中生出如碧梧和碧柳那样的想法——陛下此番当真准备惩治德妃吗?
而送走夏江的云莺看一看这些品质上佳的桂圆、红枣、燕窝以及敬亭绿雪,本着及时行乐的原则,立时吩咐碧梧今日便用这些桂圆和红枣煮冰糖燕窝来吃。
燕窝须提前泡发,碧梧便去小厨房准备。
她刚走,得云莺吩咐去摘新鲜凤仙花的碧柳又回来了。
将装着凤仙花的小竹篮放在罗汉床榻桌上,碧柳笑道:“如今的凤仙花开得正好呢。”当下再去取来石臼、明矾,便抱着石臼坐在小杌子上开始捣凤仙花。
凤仙花汁捣得差不多以后,碧柳又取来一块布帛,拿剪子裁剪成片。
用凤仙花染指甲,除去要将花汁敷在指甲上,更要用布帛一一缠住指甲,过得一夜才能拆开。如此连续染上三五次,便能得到色若胭脂、洗而不去的效果。
“娘子,准备好了。”
一应准备做足,碧柳提醒正闲闲看书的云莺。
云莺眼也不抬放心伸出手去,碧柳便小心拉着她的手,用一柄小巧的软毛刷蘸了凤仙花汁,要为云莺涂蔻丹。然而不等开始专心致志做这事,身后蓦地传来碧梧急切的一声“娘子”,碧柳动作一顿,连忙搁下软毛刷,回头望去。
“娘子,勤政殿一位公公来传话,说陛下召您过去。”
碧梧迅速对云莺说明情况。
碧柳当即站起身,不无惊讶:“陛下突然召见娘子吗?所为何事?”
云莺也抬眼看向碧梧,合上书册子。
碧梧道:“那公公不曾明说陛下召见娘子所为何事,但奴婢看公公眉眼不见凝重之色,便斗胆猜测应不是什么坏事。”
“碧梧,你先去给公公看座看茶。”
云莺从罗汉床上下来,又偏过头对碧柳道,“帮我梳妆更衣。”
看到那位前来传话的公公,再看到赵崇特地派来接她的软轿,云莺基本确认不必担忧顾虑。
因而她安心乘软轿去往勤政殿。
云莺到的时候,赵崇正在批阅奏折,听见夏江的禀报,头也不抬道:“让云婕妤进来。”随即搁下手中的朱批御笔,又说,“将朕挑好的那只波斯犬也牵来。”
昨天皇帝吩咐下早朝后将去年波斯进贡的波斯犬牵来。
夏江依言安排下去,而晨早皇帝瞧过那些波斯犬后,将其中一只暂留在偏殿,余下的命宫人送回去仔细照料。
本不知皇帝为何要留下一只波斯犬,派人去清竹阁请云婕妤时也不过隐隐猜测,不敢定论。
现下此事却十分清晰。
陛下准备将波斯进贡的波斯犬赏赐给云婕妤。
念头一起,饶是夏江也有两分诧异,这岂是“殊荣”二字能说得明白的?
波斯进贡的波斯犬乃猎犬中的极品。
波斯犬身形瘦长,竖耳尖嘴,且凶猛敏捷,忠心护主,多少的王公贵族想要却不可得。
而今陛下将其赏赐给云婕妤……
想到这里的夏江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想得太多了,连忙收起思绪应是。
赵崇听见大太监的这番心声,并未计较。
而不多时,波斯犬被小宫人牵至正殿,云莺也被宫人领着从外面进来了。
云莺踏入殿内便骤然听见一声犬吠。
她被吓了一吓,下意识循声望去,不由讶然。
波斯犬?
怎会在此处?
看得一眼,云莺立刻收回视线,继而上前与赵崇行礼请安。
赵崇听见她认出这猎犬乃是波斯犬,免过她的礼后,眸中含笑问:“爱妃认得这波斯犬?”
云莺说:“回陛下的话,嫔妾幼时便听家父提起过波斯犬身瘦腿长,竖耳尖嘴。且嫔妾听闻波斯近年来几次向大燕进贡过波斯犬,故而猜测其便是此物。”
“爱妃说得不错,这是波斯去年进贡的其中一只波斯犬。”
赵崇自龙案后起身又沿着玉阶步步而下。
走到云莺面前,他牵过云莺的手,带她走向波斯犬问:“这波斯犬,爱妃以为如何?”云莺转过脸望向赵崇,见赵崇笑意深深,慢慢道,“若是爱妃觉得不错,朕便将其赠与爱妃。”
云莺怔一怔。
她知波斯犬如何珍贵,一时对皇帝要将面前这只波斯犬赏赐给她的话便有些反应不及。
下意识地朝波斯犬又望去一眼。
这只波斯犬毛发油光发亮,四肢健壮,看得出来被照料得很好。
要将这一只波斯犬赠与她?
云莺犹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昨日才胡乱生出个养狗的念头,今日便……
可好端端的,为何要赠波斯犬给她?
仿佛知晓她心中的不解与疑惑,念头闪过,云莺便听赵崇道:“爱妃实在懒怠,这于爱妃的身体无益。朕便想着赠爱妃一只波斯犬,让爱妃时常亲自遛一遛,想来能改改这懒怠不爱出门的毛病。”
云莺讶然,但随即迅速接受皇帝要赠她波斯犬这件事。
“嫔妾谢陛下恩典!”
她莞尔而笑,深深一福与皇帝谢恩,复谨慎抬起了眼,飞快看一眼赵崇。
“陛下,嫔妾……有个问题……”
赵崇嘴角噙着笑:“爱妃还有什么想问的?”
云莺将脑袋愈埋了埋,声音低了点:“若这波斯犬日后不小心伤了人,可是嫔妾的罪过?”
这个问题在云莺看来十分要紧。
单赠与她,若发生意外也算在她身上,这责任就大了。
赵崇听见云莺心里的小九九,嘴角弯一弯,忍不住揶揄:“怎么?爱妃也有害怕的时候?”
云莺:“……”
谁不怕麻烦!
赵崇耳边响起云莺心里一句大声的抗议。
“你将它照顾好便是,日后当真出现什么意外,朕自会亲自过问。”赵崇忍笑,松开云莺的手,“好了,没有别的事,朕让人送你和这波斯犬回清竹阁。”
云莺却忽然说:“陛下,嫔妾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恩准。”
赵崇问:“什么?”
云莺垂首福一福身:“请陛下恩准嫔妾将这只波斯犬遛回清竹阁。”
牵着这么只波斯犬在宫里多威风!
赵崇哑然失笑,细想想又觉得有趣:“若是这般……”
“朕现下倒也得闲,正好可以和爱妃一起将这波斯犬遛回去。”
皇帝发话,云莺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一时,他们从勤政殿出来,而云莺手里牵着狗绳,狗绳另一端是毛发金黄的一只波斯犬。
遛着波斯犬走在后宫,如云莺所想那般着实威风得紧。
遇上他们一行,哪怕平日再老实规矩的小宫人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云莺明白全是波斯犬和皇帝的缘故。
然而挡不住心生愉悦。
她甚至记起一句词——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将云莺心声一览无遗的赵崇:“???”
他堂堂天子成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煨刀鱼的做法参考《随园食单》江鲜单。
波斯犬参考相关唐朝壁画资料。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出自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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