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也配当一只鸡?

一式三份的承诺书摆在案头,看着那一气呵成的数条条款,以及由本人亲手书写可归档三份的“骗婚道歉”,原本饱含怒气的江顺川都真情实感的替王建业感到了一阵牙疼。同为男人,江顺川只略想了想造成的后果,已然不寒而栗!然而他心底又有个声音忍不住大声呐喊:林秀芬,牛逼!

杨艳贞也在心里暗赞,这才是我们新中国妇女同胞该有的模样!借用外力,一人单挑一大家子全身而退,好手段!好魄力!是个人物!值得结交啊!至于她的好同事王建业,她只有一句话:活尼玛的该!

承诺书的签名落下,王建业顿时觉得自己老了十岁。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怎么就让林秀芬逼到了这种地步!那女人属实过于心狠手辣了!麻木的跟见证人王世虎打了声招呼,装作没看见江顺川与杨艳贞两个人笑盈盈的表情,捏着鼻子开着拖拉机,把他们送回了厂。再步行回到竹水大队时,天已经黑透了。

按照厂里的规定,他出差归来,可以轮休两天。江顺川看他“可怜”,又特别多批了一天。但王建业越接近家门,越觉得步伐沉重。及至走到门前,双腿已是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了。

吴友妹从堂屋里看见了呆立在屋檐下的王建业,连忙迎了出来,开口便问:“你真的同意给林秀芬800块钱?”

王建业木然反问:“不然呢?”

“那是我们家的钱!!!”吴友妹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白天闹得翻天覆地,晚上她依然能精神饱满的再来两场。声音高亢、绵延数里。

可是,王建业是会累的。他其实不太在乎给林秀芬多少钱,男人嘛,赚钱养家天经地义。别说林秀芬只要回了她自己的800块,哪怕按照江顺川的提议,直接给出1800的巨款,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无它,给的是自己老婆。从内心深处来讲,他的血汗钱交给林秀芬,比被偏心眼的亲妈补贴给两个弟弟,更能让他好受。

不是他不讲兄弟情义,只是他两个弟弟已经成人了,结婚了。世上没有养弟弟养侄儿子一辈子的道理。倒是老婆,该他养到死的。

所以在他看来,林秀芬要钱,他真的一点不生气。让他身心俱疲的,是来自林秀芬的报复。然而,等他走到家门口,对上亲妈关切的目光,才悲哀的发现,亲妈并不在乎今天他受到的屈辱,只在乎别人的血汗钱。

吴友妹的嘴一张一合,字字句句的质问800块的下落。王建业等了很久,没听见她嘴里哪怕半个字的关怀。周围的邻居探出了好奇的目光,再有5分钟,他家门口,将成为新的舞台。由他倾情演绎一场阉鸡公的家庭伦理大戏。

王建业再忍不住,掉头便走。他有接近1米8的身高,迈开大长腿,三两步消失在了夜色里。吴友妹跌跌撞撞的在后追逐:“嗳——深更半夜的!你去哪里?夜里走山路,野猪叼了你去!”

黢黑的夜色里,王建业的脚步顿了顿。他本想去关系不错的堂弟王建英家借宿,又突然想起王建英已经没了,只剩下个病歪歪的寡妇和两个孩子,不可能接待他。

夜风吹拂,虫鸣四起。王建业明明站在自幼生长的村庄,却没有个落脚之地。孤独感不知不觉流淌进了心底。草木轻摇,树影婆娑。他蓦得记起了自己的新婚夜,那个点着油灯,等待着自己喝酒归来的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站在了大队鸡棚的门前。

抬手,敲门。

门缝里透着油灯照出的橘黄色的光,但屋里的人没有反应。

“秀芬,是我,王建业。”自报家门时,王建业发觉自己的嗓子干涩得发疼,原来他从下午开拖拉机回大队起,直至此时,都没机会喝口水。

“做么子!”屋里的女人终于出声,王建业心里竟生出了一股诡异的慰藉。

“天晚了不方便回厂里的宿舍,我……想借住一晚。”

“我看你在想屁吃!”正准备睡觉的林秀芬没好气的道,“大半夜的,你跑来敲单身妇女同志的门,你想耍流氓!?”

王建业噎了噎:“我们是夫妻。”

“滚你妈的!你跟谁是夫妻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赚的钱既然全拿去养妈,你结个屁的婚,跟你妈过得了!”林秀芬边打哈欠边骂人,“你王家没床吗?来我这儿凑什么热闹!我告诉你王建业,想骗我开门,骗我生米煮成熟饭,骗我生个孩子洗脱你阉鸡公的名声,做梦!”

王建业靠着门板,无力的坐在了泥地里。半晌,他轻笑:“林秀芬,你到底对阉鸡公有多大的执念?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但你能换个方式报仇吗?你嫁给阉鸡公,自己不是一样被人耻笑?”

门内零零碎碎的嘲讽与咒骂戛然而止,漏风的木门悄然洞开。亮出了一室的杂乱与狭窄。

昏黄的油灯,照着林秀芬苍白的脸。临近休息,她只穿了件破烂到没了形状的背心,和两条裤腿长短不一的短裤。衣裤的边边角角起了毛,光是目测,就能知道不料已经陈旧到了随时破裂的极限。

19岁的女人,原该丰腴的胸部干瘪到像个男人;裸露在外的躯体,枯瘦的像报纸上战乱地区的流民。

王建业张了张嘴,突然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

“进来吧。”林秀芬的语气不再尖锐,透出了几分平和,“我想了想,有些事,终究要跟你说一声。”

王建业回过了神,跟着林秀芬进了屋,顺便带上了门。

一杯水递了过来,水里有竹桶装过的特有的清香。连灌了两大杯,王建业感觉自己好多了。可肚子又不争气的咕噜叫了起来。林秀芬没说话,笨拙的在屋内升起了火。她拿出了个黑色的熬药的砂灌,是所有容器里最便宜的那种。两把米,三勺水,她在火塘里煮起了粥。

水汽翻滚,两个人谁也没开口。不多久,米粥成型,林秀芬磕了个鸡蛋进去,搅拌、放盐。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粥出锅,小小的房屋里,腾起了浓郁的香。

“我吃过了,你吃吧。”林秀芬把粥递到了对面,“等你吃了东西,我们再谈。”

又一轮沉默,等粥放得温度适宜,王建业三两口吃完,摸黑找到装水的木桶,自觉地洗干净了粗制的竹桶,递回给了林秀芬:“谢谢!”

“你该道谢的女人,已经死了。”

王建业心中一突,手指没来由的连续轻微抖动了好几下。有些事他刻意的不去深想。因为太难以置信,所以打算慢慢的搜集线索再行确认。不料林秀芬二话不说揭了盖子,让人不得不直面令人匪夷所思的真相。

比如,他的妻子林秀芬,真的还在人世么?

噗通,王建业的心漏跳了一拍,不知是担忧妻子,还是恐惧眼前夺舍的鬼怪。

“抬出《婚姻法》的时候,我就没打算瞒着你。反正也不可能瞒得住。”林秀芬语调平淡,好似在说别人的故事,“她是被饿死的。”

上下两句不相干的话,却把满脑子降妖伏魔的王建业猛地砸回了现实。他惊愕的看着眼前的女人,想问问她到底是谁!

“别问我来历。”眼前的女人似乎有读心术,不必他开口,自顾自的回答,“我比你更想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的成了个故事书里面旧社会式的女人。”

女人轻笑:“王建业同志,还觉得被污蔑成阉鸡公委屈吗?”

王建业心乱如麻,长在红旗下的他当然不信怪力乱神。但是,林秀芬真的不可能懂婚姻法!对了,她今天在“承诺书”上签了字。那字写得相当丑,但落笔一蹴而就,不见半点磕绊。那绝不是文盲该有的水平!

“她的死因是饿死。”女人不理会他变幻莫测的表情,不疾不徐的道,“那你知道,她为什么挨饿吗?”

王建业再次被拉回了神,喉咙滚了滚,没有勇气问出口。

“不下蛋的鸡,没有资格吃粮!”

王建业默然。他在外当兵,责怪她老婆生不出孩子,是没有道理的。可再没有道理,它发生了。

“王建业,还觉得我喊你阉鸡公,是委屈吗?”

王建业无法回答。他白天的时候,险些因此怒发冲冠!要不是还有理智,还顾及着江顺川和杨艳贞,还想继续在二造里做工人,他或许在林秀芬逼他承认自己是个阉鸡公时,就已经打破自己不打女人的规矩,狠狠的扇她几个耳光让她闭嘴!

他今天是被折腾的身心俱疲,但也在应付闹剧中的各方人马时,心里仍然见缝插针的闪过无数个阴暗的念头。假如没有今晚的因缘巧合,他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就可能忍不住展开报复,让林秀芬好好学学怎么重新做人!

可偏偏,在今晚,他莫名走到了鸡棚。然后他听见面前的女人说,林秀芬死了!死于他亲妈的剿杀。

林秀芬权当王建业不存在,继续着自己的节奏:“秀芬这个小姑娘吧……哦,我今年36了,19岁的她在我眼里,确实是个小姑娘。”她随手拨了拨火堆,让没有电灯的屋子里显得明亮了几许,“爹不亲娘不爱的,嫁到你们家,受了欺负,回娘家哭诉,反而被爸爸打了一顿。爸爸训斥她说,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偏你娇气!”

“她不敢再回娘家,更不敢反抗你妈。三年来,在你家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猫晚。家里连带偏厦8间房,哪里有一点点不干净,必然招来你妈的毒打。两个侄儿子顽皮捣蛋,跟着家里的大人学,稍有不满便对她拳打脚踢。”

“最小的侄儿子,刚出生的奶娃娃。你二弟妹不想带的时候,半夜丢给她。熬油一样,白天下地赚工分,夜里回来伺候一大家子。洗衣、做饭、搞卫生、带孩子……”

“你二弟生了三个孩子,她因此备受责难,因为她身为长媳,一个蛋也没有。”

“对了,她特别盼着你回来。每次委屈到极致,她都疯狂的跟上天乞求,求老天爷让你早点回来。不过,你回来后成了个不着家的司机。她的处境没有任何改善,甚至,因为你回来跟她行过房,于是在她又来了月经后,遭受了全家的鄙夷与羞辱。说起来,你真不如别回来。你不回来,她在家没孩子,至少看起来她占理。”

说着,林秀芬笑了笑:“当然,我们得承认。是她的懦弱,让你妈无所顾忌,直到榨干了她最后一滴血。”

林秀芬一点一点的细数着原主短暂且苍白的人生。然而,那19年的经历过于寒酸,以至于林秀芬想多说几句,却发现不到10分钟,已是无话可说。

“王建业,你欠她一条命。”火塘里柴禾哔啵,林秀芬勾起嘴角,第三次质问,“我说你是阉鸡公,你还委屈吗?”

王建业垂下了头。

“鸡公不论阉没阉,最起码能打,能护住鸡棚里的小鸡不被老鼠咬死。”林秀芬丢下手里的火钳,轻蔑的发出一声冷笑,“凭你也配做只鸡!?”

作者有话要说:王建业:对,我不配,嘤………

林秀芬:小样儿,老娘20年老社畜,还收拾不了你这种刚参加工作的小崽子?老娘收拾过的小崽子多去了,你算老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