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人走进来,书坊的帮工急忙上前迎接。
只见来者是两位女客,两人一前一后站着。一位着绛紫色对襟大袖襦裙的女子站在后面,长帷帽的薄绢自头顶坠下,并看不太清楚女子的容颜。不过这站在前面的侍女面容如此清秀,薄绢之下的容颜,便引得人浮想联翩了。
“不知贵客前来,所谓何事。”
流青将书稿拿出,递给书坊的帮工,“我家娘子想将这话本印出来,不知可否行得通?”
书坊帮工接过书稿一看,同样被这封皮上的字样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开口道,“刊印事务,向来是东家决断,小人做不了主。若是有心刊印,我需先知会东家一声,二位随我到后院等候。”
帮工来寻书坊东家时,东家正与一位来客交谈。
那座上客人容颜生得极为俊美,面如冠玉,唇似桃花,浓眉下是一双狭长发亮的眼睛,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你,便能震慑人心。一袭素色衣衫搭一件湛蓝外衣就足以将他的清贵冷峻勾勒出来了,俨然是一位端庄正直的君子。
来客是受了芜山书院夫子吴继洲之命,想要刊印些历年芜山书院的得意弟子所写诗集,以供现在的书院弟子学习。
芜山书院颇负盛名,朝中如今不少官员都是从芜山书院选□□的人才。即便那些无心做官的书院弟子,下山后也是些名声响亮的书画大家和颇通文理的文学家。
今日前来之人,观之相貌与举止便知不是一般的人。他虽未表明身份,但书坊的东家也知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因此不敢有所怠慢。
其实想要刊印这些诗集并不困难,派手下的人来交待便可。偏是徐恒邈不放心,怕手下人不够细心,交待时出了纰漏。
若是印出来的诗集出现问题,免不了重印,误了书院弟子的学习时机,故而还是亲自前来一趟,向书坊东家说明刊印的要求最为稳妥。
书坊东家窥见帘幕外的人影,对着客人恭敬答道,“郎君放心,五日之内我们书坊自当将这诗集刊印好,送到芜山书院去。”
徐恒邈微微点头示意,“那便劳烦东家费心了。”
待他起身后,书坊东家将徐恒邈送到楼下又送了一段路方才折回去。
正欲离开书坊时,却见后院站着一名侍女,侍女身后的石凳上坐着一位头戴长帷帽的女子。那名侍女微微侧身弯腰,主仆二人像是在说什么,无奈风声太大,二人的谈话声便淹没在风声里了。
风吹过时,顺势将那绢布吹开,女子动人的容颜便一览无遗地展露在徐恒邈的面前。
那双眼睛,徐恒邈认得,她分明是在林府落水的女子。
待风停了,孟南嘉发现,脚边多了一张吹来的薄纸。
她正欲弯腰捡起的时候,却发现有人比她更快一步拾起了纸。
半晌,听见面前那人开口,“孟娘子,别来无恙。”
孟南嘉将薄绢撩起,只见面前站着一名身材挺拔的男子。
这男子带着一副幽深不可测的表情同她寒暄,孟南嘉只觉后背一阵发凉。
怔住的半刻,孟南嘉的脑海里快速查阅有关他的信息。
那日救她的人,是书中描写极少的传奇人物徐恒邈。
徐恒邈世家出身,长相端正,性子冷僻孤傲,凭借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升迁,最终成为宁朝史上最年轻的宰相。反正他在书中不算是个重要人物,孟南嘉便没花太多笔墨去描写他。
总而言之,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线的好人。在原书里,与原主没有任何交集。
如今见他,不过也是徐恒邈救她后所引发的因果效应,不算是什么大事。
有了底气之后,孟南嘉便也大方回应他,“托徐郎君的福,一切安好。”
徐恒邈背着手,揉了揉掌中的那团纸,“近来府上积了不少礼。听家母说,是孟夫人同孟娘子在我离家的时候亲自上门送的礼。”
乍眼一看,是在陈述孟家上门送礼道谢之事,可往深处想去,他不就是在说自己故意挑了个恩人不在的时候上门道谢吗?
孟南嘉脸上仍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向他解释道,“为报救命之恩,礼数不能少。不知徐郎君喜欢什么,便按着我的主意挑了些礼。近日偶染风寒,未免过了病气,故而迟迟未到府上拜访。我又听闻徐郎君不喜热闹和他人打扰。未免冲撞了徐郎君,所以挑了徐郎君离家的时候拜访徐府。”
一来二去,答谢者的感激,谦卑,有礼都被她展现得淋漓尽致,让人没法挑她的错处。
但她还真是有心,连他的脾性都摸得一清二楚,想来费了不少的工夫。
徐恒邈脸上的表情微微放松了些,“孟娘子客气了,日后还是要多注意些,往后不是每一次都有人及时出现救你。”
许是这个笑容保持得太久,孟南嘉的脸僵了僵,“徐郎君说的是。”
面前女子的脸色苍白,似乎比那一夜见她更憔悴些,于是徐恒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孟娘子这病似乎还没好全?”
孟南嘉怔了怔,这徐恒邈还会关心人?
“多谢徐郎君关心,再休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没再多说什么,也没什么可说的。二人礼貌道别后,徐恒邈便离开了后院,孟南嘉方才松了一口气。
恰好这时来寻她的书坊帮工将二人请到二楼雅室,孟南嘉才重新将薄绢放下。
待见到书坊东家,流青说明了来意,“东家,不知你这里可能刊印这话本?”
东家将二人请到座上,“不知能否让我先看看,这话本里头写的是什么?”
流青点点头,将书稿递了过去,书坊东家便从流青手中接过了《重生复仇录》。
这名字倒是有些意思。开门见山地将两个吸睛的要素堆砌起来。不似平日里那些封皮的名字,隐晦难懂,需得看过书中所有内容后,再千回百折地体味出其中的意思。
但这书名未免太过直白,少了些的文雅之气。不过是些供坊间阅读的通俗话本,倒也无伤大雅。
既来了兴致,书坊的东家便翻开了第一页。
可待书坊东家翻了几页后,脸上便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里面的内容新奇暂且不说,这谋篇布局也与这市面上流传的话本子大相径庭。
一般的话本子开头便直接言明主人公的身份地位,向读者描述主人公身处一个什么困境,他们的心境如何,他们想追求的东西是什么,他们向往的是什么生活。
而这本《重生复仇录》却不同。开篇便是一个女子身处阴冷地牢,被人折磨□□,最后气息奄奄,含恨而亡。
书坊东家有些摸不着头脑,若这女子是主人公,那怎么会有人在第一话便把主人公写死了,后来还如何写得下去?若这女子不是主人公,何以费这么多的笔墨去描绘一个分量不重的人物?
随后书坊东家又想起封皮上的名字,于是怀着好奇心又继续往后翻。
这话本在描述穆家小姐如何凄凉悲惨,如何被负心人逼死的一章过后,以穆家小姐在死后又重生开始叙述。
“重活一世,我要将我失去的所有东西,原原本本地再夺回来。”
穆子矜那铿锵有力的话语就这样在耳边回响。那种凄苦愤恨绕在脑海中萦绕,伴着一种清楚的哀怨,令人心生震撼。
重生,复仇,阴谋诡计,爱恨纠缠,诸如此类的元素全部揉在一起。内容繁杂却不乱,要素过多,故事行文却有序,引得人想要一探究竟。
这乱中有序,脉络清晰。这写话本的风格实在是清奇,比起市面上流通的各式爱情话本,这本的确更有看头,更猎奇。
这故事内容还极其有代入感,以穆子衿的视角去观察生活环境,经历桩桩件件事情。仿佛自己就是穆子衿本人,历经年少懵懂的酸甜爱恋,从嫁作人妇的满心欢喜到被所爱之人背叛的撕心裂肺,自重生后的大彻大悟到遇见真情时的犹豫不决。
穆子衿的一举一动,一哭一笑,都像是无形中的千百根丝线,牵动着读者。
穆子衿的心绪转变又何尝不是读者心绪的转变,读来更是各种滋味萦绕在心头。
虽说他认可了这话本的故事内容,可这毕竟不是印给他一个人看的。
这话本与从前的话本子截然不同,没有人刊印过这样的话本子,亦没有人买过,看过这样的话本子。这样的话本子真的有人愿意买吗?
书坊东家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位娘子,这话本子印是可以刊印,可这毕竟太过离奇,从没有人刊印过这样的话本子。若是印了,怕是不好卖啊!”
孟南嘉仰了仰头,流青示意,从袖中掏出一小包银子递过去,“若是书坊能印,东家需要多少钱尽管开口。”
东家接过那包银子,在手中掂了掂分量,依旧为难道,“不是我不愿意印,只怕印出去了,无人问津。这话本积在库房里生灰,实在是难办”
孟南嘉皱了皱眉头,再度仰头,那幅度很小,却带着那层薄绢微微流动。
流青又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不知这些钱是否足够?”
书坊东家的眼中忽而闪出金光。
看来这位女客还是一位豪爽的主,竟舍得投这么多钱来印话本。生意人必须以利为先,从天而降这么大的好处,没有不要的道理。
书坊的东家一展愁容,欣喜地接过流青手中的银票,“既然娘子爽快,若我再拂娘子的面子倒显得我不识抬举了。娘子放心,既然娘子信任我们,三日之内印出一千本定是没问题的。若是这话本卖得好,娘子所给的钱财足够再印五千本。”
薄绢下透来一阵轻柔的声音,如春风徐徐拂面,“待将书印好后,便有劳东家想办法替我将这书推出去了。”
书坊东家连连点头,“娘子放心,我定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