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巍峨,檐牙高啄,藤蔓蜿蜒枝头,葱笼绿意缀满花蕾,呼吸间浅浅暗香萦绕。
皇后娘娘在映月阁设下春日宴,特邀上京贵女入宫赏花游玩。
戏台高筑,莺语呢喃,今儿个的这出戏已经唱到最后一折。
亭台中的闺阁贵女大多规矩端坐,难免也有几个胆儿肥的闲不住,偷偷聚在游廊交头接耳。
“今儿个怎得没瞧见沈棠,莫不是她也觉着没脸,不敢出来了?”
“若我是她呀,自然不会进宫,免得被人笑话。”
“放着正道儿不走,非得学那些个媚上的偏门,始终是小门小户出身,浑身透着股小家子气,只是连累了皇后娘娘。”
“嘘!小点儿声,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儿。”有人谨慎道。
话音方落,一旁的碧衣少女冷笑出声:“她沈棠都不怕,咱们怕什么,她以为当着太子哥哥的面落水,殿下便会救她上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众女纷纷噤声,不再多言。
说话之人,裙裾熠熠花团锦簇,粉面含春桃腮似雪,正是宣平侯府嫡女傅明珠。
以她的身份,原是最有望成为太子妃的人选之一。
而她们口中议论的沈棠,便是忠勇伯府嫡女,当今皇后的亲外甥女。
上京无人不晓,沈棠自小爱慕太子殿下,只是忠勇伯府几个叔伯资质平庸,仕途无望,沈家这些年渐呈衰败落寞。纵是沈棠有个身居高位的皇后姨母,也难扫沈家的颓势。
更遑论登上太子妃位,简直是痴人说梦。
偏生沈棠性子倔,剑走偏锋,前儿个趁着皇后宣召,当着太子的面前就往太液池跳,谁成想太子眼皮子都没掀,径直唤了会泅水的婆子嬷嬷,将沈棠救了上来。
这事儿闹的大,搅得内宫翻了天,流言蜚语不断。
有笑话沈棠自取其辱的,有瞧不上她的,有说沈家教女无方,合着还有骂到皇后头上的。墙倒众人推,平日里素来与中宫不合的嫔妃,明里暗里不知如何笑话。
最后还是圣上发了话,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只是经此一遭,沈棠也成了众人眼中费尽心机、攀附龙凤、不知羞耻的女子。
如今在春日宴上,各家得聚一起,怎可放过这袖手观戏,极尽奚落的大好机会。
映月阁中说得热闹,漪澜苑这厢却冷冷清清。
铜镜中倒映着一张娇妍昳丽的芙蓉面,香肌玉肤,朱唇姝软,杏眸潋滟流转,顾盼间熠熠生辉。
若说傅明珠人如其名,沈棠这般姿容,更是惹人瞩目。
也难免会遭人妒恨。
漪澜苑离映月阁不远,贵女们奚落的话很快传到了沈棠耳中。
小姑娘并未动气,惬意地倚在塌上,小口尝着皇后赏下来的芙蓉酥。
一旁的丫鬟绿芜气愤不已,抱怨道:“姑娘怎得也不辩解,任她们这般羞辱。”
沈棠将最后一口酥糕咽下,复而啜了口清茶,方才缓缓道:
“说了也无用,旁人若不信,你纵是有几百张嘴也说不清。”
何况此时的沈棠,压根无心辩解。
若换做是从前的她,定同绿芜一般,气急败坏恨不得上前去撕了傅明珠的嘴,可重活一世,沈棠恨不得同太子再无任何瓜葛。
又怎会还同傅明珠较劲。
昭和十六年四月初六,也就是前世沈棠落水的日子。她奉旨入宫,晚膳用得多了,便有些积食,带着绿芜去太液池旁散步。
春夜料峭,起了风便冷得紧,绿芜回昭宁宫替沈棠取斗篷来,独留她一人在池畔赏月。
绿芜脚程向来快,沈棠听到身后有细碎的声音,便以为是她回来了,还未转身,后背就被人用力一推,身子直直落入了太液池。
沈棠不知是谁,眼梢只瞥见是个身量同她一般高的女子,碧色裙裾飞扬,很快隐入暗色中。
她落水没多时,绿芜便返回了,紧跟着太子的轿撵也刚巧路过,就有了后头以讹传讹的话。
沈棠落水后,病了好一阵子,也因着外头的流言蜚语在府里闹得不可开交,一时要寻死,一时又要去宣平侯府拿人。
皇后本就有意将她嫁入东宫,稍一寻思,就去圣上跟前求了恩典。
沈棠如愿入了东宫,成了侧妃,却终是摆脱不了狼藉的名声。
太子宋凝素来不喜被人算计,纵是纳了沈棠入宫,却也冷心冷脸待着。
即便沈棠谨小慎微伺候,日子也没舒坦几分。而后她又费劲心思邀宠,更是没换来太子的另眼相看。
一日沈棠睁开眼,竟又回到落水后还没出嫁的时候。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定然不愿再重蹈覆辙。
……
许是戏台子下的话传到了皇后耳中,没多会儿功夫,昭宁宫的大宫女便来散了这春日宴。
沈棠被皇后召往宫中,大抵也是为了安抚她。
沈棠心如明镜,既不便推辞,便趁着机会去探一探姨母的底。
漪澜苑就在昭宁宫后头,只两处相衔的甬道正在修缮,沈棠若要去往那处,需得多绕一个圈。
余霞成绮,浩渺烟波,沈棠沿着抄手游廊行至御花园,远远便瞧见一廷人侍立一旁,皆是平日近身侍奉太子的宫人和内侍。
肩舆之上,宋凝正居高临下地同人说话。
沈棠的目光掠过他清俊的面庞,男人身穿玄色窄袖蟒袍,腰束月白祥云纹带,上挂碧色玲珑腰佩,依旧如前世般清俊冷冽,尊贵肃雅,令人高不可攀。
与他说话的,便是傅明珠了。
沈棠翘了翘唇,前世入东宫前,太子先行与傅明珠定下了婚事。
算一算日子,应当也在这几日了。
隔得远,沈棠都能听到傅明珠故作骄矜的声音。
似是感应到沈棠,肩舆上的男人眉梢轻抬,目光淡淡瞥来,眼底还带着几分肆意倨傲。
迟迟不见回应,傅明珠还以为自个儿说错什么,大着胆子去瞧上位者的神色,哪知宋凝的心思压根不在她身上。
顺着他的目光,傅明珠也瞧见了沈棠。
眼下纵使沈棠想逃,也没了法子。总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失礼,届时传出去,旁人又会说道他们沈家的不是,连带着姨母也跟着遭殃。
沈棠心如擂鼓,尤其是对上宋凝那双似笑非笑的黑眸,漩涡一样的暗不见底,幽深的几乎要将她沉沉吸入。
她深吸口气,低着头上前,行至肩舆前屈膝行礼。
“臣女给殿下请安。”
垂眸敛目,规规矩矩,不似先前那般,见着他恨不得眼珠子都粘在他身上。
宋凝未应,沈棠便屈着礼,瞧着安静知礼。
男人居高临下地睨她,骨节分明的手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指上的白玉扳指。
一时间寂静无声,仿若空气凝滞一般。
半晌,终是听得男人冷哂一笑,宋凝收回目光,面色如常。
“回东宫。”
一行人很快稳步走远,沈棠只觉双腿酸涩,由着绿芜搀扶这才直起身。
宋凝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倒是沈棠想要的,又瞥了一眼一旁的傅明珠,她更是懒得搭腔,迈步而去。
二人擦肩而过,偏生傅明珠惯爱奚落沈棠。虽说方才殿下没搭理她,可自打沈棠出现,殿下就没再多瞧自个一眼。
“沈棠,殿下都懒得理你呢,你呀,就别做那飞上枝头的白日梦了。”
听得傅明珠的话,沈棠脚步微顿,轻笑出声:
“我的事儿就不劳傅姑娘费心了,且祝傅姑娘遂了心愿,得嫁东宫。”
说罢,沈棠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留傅明珠气急难忍。
沈棠陪皇后用完晚膳,就回到了漪澜苑。
丫鬟们早已备好热水,她未让任何人进来伺候。
缓缓褪下衣裳,沈棠抬腿踏入洒满花瓣的浴桶中,随着身子整个沉落,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充盈感。
雾气氤氲缭绕,沈棠洗漱完起身,轻躺在软榻之上,一双美目微阖,隐隐辚辚间,仿佛做了一个悠长连绵的梦。
赤玉坠珠下眸含春水,朱唇皓齿,盈盈烛光中,沈棠羞红了脸,紧张地不敢去瞧他。
那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灼热的让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只是她等了许久,却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沈棠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成太子侧妃一事不甚光彩,可对宋凝的情意却是真,她想着,他不主动,那便换她来。
沈棠伸出一双凝脂玉手,忍着羞意要去解他领口的盘扣,却被捏住手腕。
幽深凛冽的狭长凤眸带着她看不明的情绪,灼的她心尖发颤。
未行合卺礼,也不曾有半分柔情蜜意。
男人铁钳搬的手臂将她翻转过来,清冷骇人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盘旋。
“沈棠,一切如你所愿。”
沈棠如梦初醒,原来宋凝同旁人一般,也是这样看待她的。
她虽心悦于他,却从未想过要算计他。
红烛摇曳,她被迫跟着他摆动身子,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毫无怜惜地抚上她光滑雪腻的肩头,剧烈的痛楚让她红了眼眶。
沈棠咬着唇,压抑着不让呜咽声从唇齿间溢出。
无论她如何哀求她,换来的却是他愈发不知轻重的对待。
沈棠倏然惊醒,整个身子从软榻上弹起,她杏眼覆低,看向自己雪腻的肌肤,那儿犹如染了薄薄的胭脂一般,并没有深深浅浅的红印。
幸好,大梦初醒,过去种种如过往云烟,这一世,她与宋凝再无任何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