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一道惊雷划过夜空,照亮了漆黑无光的天幕,随雷声而至的是从积云深处泼下的大雨。
浔城顷刻间为暴雨所笼罩,放眼望去,仿佛天与地被一帘水幕连接着。
急促的雨滴叩击着青石板,声如鼓擂。这般大的雨势令本该夜间出摊的商铺纷纷合上了店门,吹灭了烛火。
人世的烟火与繁华被轻松吞噬殆尽,这种是无休止的雨夜,是连打更人也不愿意出门的。
漆黑一片的街道上,暴雨声太大,以至于完全遮掩住了世间一切细枝末节的声响,包括脚步声。
雨声嘈嘈切切,掩护着一行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的汉子奔走在夜色中。
隔着雨幕远远望去,约莫七八个人,相貌模糊不清,腰间却隐隐闪过一抹雪似的冷光,想来是别着无鞘的兵刃。
雨夜奔行,刀兵随身,分不清是不是官差。
待到近处,领头的原是一燕颔虬须的壮汉,他挎着一把大刀,脚上踩的却非官靴。再细看,其他几人腰间的刀同样也非官府形制。
领头那个,正是黑风山大当家——毛虎。
他今夜奉命入城杀人灭门,遇到这般大雨瓢泼,只能说是天公作美。雨势如此汹汹,比预想的更容易全身而退。
正想着,突然,一股令人战栗的凉意在心间弥漫开,令毛虎脚下一滞。
危险!
数次救他性命的预感从未出过差错,毛虎猛然握住腰间的大刀,虎目怒视前方。
雨打在狭长的巷子里,激起寡淡的泥腥味。
滂沱大雨间,隐约看到前方一双踩着漆黑积水的白底短靴,再往上看,赫然是一身形修长的黑衣蒙面人。
不待毛虎再打量一番,身后小弟突然一片骚乱,转头望去,后路也被同样打扮的两个黑衣人截断。
来者不善!
同样的夜行衣打扮,腰间挎着的刀鞘看上去大小一致,三人更是带着一模一样的黑铁鬼面,在这滂沱大雨中,隐隐绰绰间,好像三条鬼影。
噌得一声。
白晃晃的刀刃同时出鞘,面前鬼影一动,瞬间朝着众人逼近。
毛虎大刀一横,低声嘱咐身后弟兄们道:“杀出去!”
雨下得昏天黑地,一时间难以分清那雪白的亮色,究竟是刀光还是水光。
混战一片。
滂沱的雨落吞下了身后刀刃入肉的噗嗤声,毛虎却不敢分心查看身后弟兄的战况,原因无他,他面前这个黑衣人实非善类。
每一刀,都是杀人刀。
毛虎是逃兵出身,颇有两分眼力,如此干净利落的刀法,倒像是军中的把式。
三人围杀他们八个人,统一行制,军中把式,思及此,毛虎瞳孔一缩,提溜着身边的小六子往黑衣人面前一送,竟想借机脱身逃跑。
不料鬼面具眨眼间将小六子劈成两截,快步朝他欺身而近。
叮——
两兵相接,毛虎只觉得虎口一震,被逼的后退半步,不待他喘口气,只见黑衣人长刀一挥,朝他劈头盖脸冲来。
嗤!
人头冲天飞起,落在浅浅的积水坑里,翻滚了几圈才止住。
大雨将血腥味冲刷得很浅,不过一炷香,站着的人便只剩三个黑衣杀手。
其中一个黑衣开口,正是巽犬的声音:“尸体你们处理干净,我先回去复命。”
虽然右卫精于杀人,左卫擅于情报,可不过是几个歪瓜裂枣的山贼,谁来都是杀鸡罢了。
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却不是秦知州挑灯熬夜等的那场。
雨冲刷干净了街面的血迹,直到寅时雨停,再看不出痕迹,而与此同时,秦知州千盼万盼的消息终于成了。
周昆吾身死,周知县家满门尽灭,疑似匪祸。
秦珂匆匆穿上官服,喊上衙役点了火把就往周宅赶去,现下公主还未发病,该做的戏他心中有数。
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积水,秦知州带人冲进了惨不忍睹的周宅,正欲落泪哭嚎,却心却猛地一沉。
不对劲啊,血迹呢?尸体呢?血腥味呢?
借着火把的光亮,院落干干净净半点出事的痕迹都无,秦珂眼皮一跳,正欲往里间悄悄,不料电光火石间,身后的大门轰然被关上。
秦知州那眯缝眼被吓得浑圆,不知所措的四下扫视。
“秦知州,这是在瞧什么呢?”
闻声望去,赫然就是穿着一袭赤红宫装的隋珠公主。
那张被火光照亮的女子容颜,对秦珂来说无异于索命厉鬼:“公,公主?!您在这,做什么?”
“秦大人,别来无恙啊。”两鬓斑白的老者从阴影处走出,竟然是已经“死亡”的周昆吾。
几乎一瞬间,秦珂就明白过来,他这是被隋珠公主和周昆吾联手算计了,可他此时早已慌了阵脚,根本无暇思考对方引他上门的原因,心中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他们必须死!
秦珂看着身后带刀的衙役亲随,又看了看对面身形单薄的两人,一时间恶向胆边生,咬牙切齿的吩咐道:“快快杀了他们!”
身后举着火把的衙役听到秦知州这话,纷纷一愣,抬头看着那尊贵的华服女子,不知该进还是该退,那可是公主!
“他们不死,我们一个都活不了!一个人头,五百两黄金!快!”秦知州看着众人面露迟疑,双目赤红,面上青筋直爆:“拔刀!”
听到秦大人这番话,人群里一阵骚动,正有人欲拔刀。
只见隋珠公主面上扯起一抹轻蔑的笑意,红唇轻启:“架弓。”
嗒——
四周响起细碎的踩踏瓦片之声,秦知州一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四方屋檐上都伏着弓箭手,白色的箭羽森然。
秦珂带来的人呼吸一窒,腰间的刀半出未出,不知是该拔刀还是入鞘,竟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卸刀者。”只见那面容如烈火般耀眼的女子冷然道:“不杀。”
那不知何时守在公主身旁的贴身侍卫闻言,抬手一压。
刷——
四周弓弦满拉。
听着头上响起的弓弦绷紧之声,众人头皮一紧,纷纷将刀丢弃于地。
既然能活命,谁爱去拼命谁去,毕竟不能活命的,或许只有知州大人一个。
“知州大人现在还觉得瑾玉是那羊入虎口的羊吗?”隋珠公主看着两股战战的秦珂,轻蔑之意尽显其中:“想杀本宫,也不怕崩了牙。”
身后兵刃落地声本就刺激着秦珂脆弱的神经,此时再被顾七剑一挑衅,秦知州只觉得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嘭得一声断了。
“我要杀了你!!”他猛然握住一把长刀,直直朝顾七剑冲了过去,或许是生死相逼,那笨重的肥猪陡然间灵敏非常。
事发突然,那素来柔弱的隋珠公主本该吓得后退,不料顾七公主抽出巽犬腰间的刀,反而朝着秦珂迎了上去。
嗤!
顾七剑擦身而过,刀光一闪,便将秦珂持刀的右臂斩下,不过眨眼间,血染刀锋。
“啊啊啊啊啊!”秦珂面色骤然一白,惨叫着扑倒在地。
顾七剑连一丝眼神都不屑于给秦珂,径直走过他,将刀抛还给巽犬。
接下风纹刀,巽犬将染血的刀刃横在臂弯,曲臂一抹,擦去了刀纹中的血渍,收刀入鞘,恭敬立于顾七剑身边。
“找个大夫,别让他死了。”杀秦珂很容易,但杀了渠州百姓心中的秦知州不易,他罪该枭首示众。
“喏。”
知州府倒了。
秦知州被隋珠公主捉去了公堂之上,府衙外贴了告示,读告示的人说若有陈年冤屈不公,皆可告之。
百姓们本是不信的,秦知州那是谁,那是渠州的土皇帝,是渠州的天。现下突然说渠州的老天爷换人了,谁敢信啊?
更别说,官官最爱相护。
直到猎户梁大壮敲响了鸣冤鼓。
梁猎户是个苦命人,少时丧父中年亡妻,靠着卖皮货养家糊口拉扯大了一双儿女。不料小女儿梁铃生的貌美,被秦知州的子侄看上当街掳走,梁家父子三番四次去寻人,都被仆役打了出来。
再见梁铃,却成了草草裹着薄席丢出来的一具尸体。梁家大儿子气不过,去找那知州家的子侄理论,反被一顿毒打,竟一命呜呼了。梁猎户白发人送黑发人,求告无门,活生生两条人命,连个水花也没激起。
这渠州的天,姓秦啊。
梁猎户敲鸣冤鼓那天,百姓们拥作一团,人人都想看那告示是真是假。有笃定梁猎户要倒大霉的,有轻声嚷嚷着万一真能行的,真真假假,好不热闹。
待到看清一袭繁复宫装的女子端坐于堂上,四下为之一沸,女子说,她是隋珠公主。
公主是何等人物,那可是天女啊,看热闹的百姓顿时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纷纷安静了下来。
等梁猎户在堂上陈明冤情后,公主便令人将知州大人和他的侄子押了上来。板子还没落下,那姓秦的纨绔就屁滚尿流的招了。
公主大人竟当堂将人定罪入狱,为那梁铃梁项两兄妹洗刷了冤情,梁猎户嚎啕大哭,听得旁观百姓都红了眼眶。
当天,百姓们奔走相告,渠州天明了。
雪花一样的罪状飘到了顾七剑案头,足够秦珂和他的党羽死几个来回的了,可赈灾的烂摊子还摆在面前,顾七剑只能一刀先剜掉了秦氏这块腐肉,默许下级官僚猜测公主只诛首恶。
只有周昆吾明白,七公主是要秋后算账,包括自己。但他什么也没说,只闭口不言,一心做事。
隋珠公主处事极有章法,秦府抄出来的雪花银用作购粮补缺,而秦氏上下但凡有罪的,皆入狱,若是没沾染人命官司,像是后宅的无辜女眷,并未连坐。
众人不知这是顾七剑为了保住秦文心做的调整,只以为她不似陛下那般喜连坐株连之法。
或许是秦知州的事太有震慑力了,渠州三县赈灾的乱象为之一清。
然而预备仓之空,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罪。秦珂身上刮下来的银子,在面对渠州疯魔的粮价,略显单薄了点。
秦家的血都快凉了,粮价还撑着分毫未降。
“果然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人是不会痛的。”顾七剑坐在书房中,看着面前扇着孔雀玉柄扇的闻八山道:“先拿哪家开刀?”
“何家。”闻八山热得头晕眼花,却没热糊涂了脑子。
刀子破开一个口,这渠州的粮商便抱不成团了。何家屁股不干净,最适官府出面整治。等何家完了,人心惶惶之时,闻八山以郝记掌柜的身份交涉斡旋,把渠州这粮价压下来。
顾七剑摇摇头:“秦珂把他们都喂得太饱了,我要他们把能吐的都吐出来。一个何家不够怕得他们伤筋动骨,再添两个。”
“那就何家,白家,盛家。”闻八山眼睛都不带眨的,言语轻描淡写,不像是在谈人头落地之事。
“嗯。”或许是太热了,顾七剑略微有些头疼,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闭眼道:“阳城时疫的事,被秦珂弄得一团糟,文心执意入了阳城,不知现下何等光景。”
秦文心一心扑在悬壶济世的梦想上,秦氏倾塌也好,秦珂入狱也罢,统统没有动摇她半分,在听说小娘安然无恙后,她便请命入了阳城。
“秦珂唯一做对之事,就是将时疫截断在了阳城之中……”
不带闻八山说完,只见隋珠公主面色绯红异常,猛然晕在桌上,闻八山大惊失色,上前一探,只觉那白瓷似的肌肤滚烫得骇人。
病了?风寒,还是时疫?!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3-15 00:59:48~2022-03-17 00:1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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