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盛夏时节,蝉鸣得惹人心烦。
一年三百多日,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但仔细想想,李家那高楼的倾塌又仿佛在昨日似的。
只是,夏日繁花满园,不过一朵衰败的昨日残花,唏嘘两句也就渐渐无人提及。
此时此刻,燕京城这一片万紫千红中,最引人注目的只得一支国色牡丹——隋珠公主。
帝王不顾朝臣侧目,硬要追封公主生母宸妃娘娘为后,顾七公主摇身一变成了嫡公主,盛宠至极可见一斑,更别提南林帅府已有了回京起复的章程。
隋珠公主少极慧,燕帝千恩百宠,竟许她随侍御书房,时有相询。
外人只当是公主素有才名引得帝心垂听,其实只有顾弘和顾七剑心中清楚。
他们一个是为了重温故时旧梦,回味宸妃才情;一个是使了手段谋算,只为言涉朝堂。
最终结果却都指向了一个——燕帝不避讳他这个小女儿涉朝中小事,时有问询,而顾七公主也很争气的时常提些稀奇的点子为帝分忧。
宫中的辛秘大家心知肚明不去探查,可眼睛却落在了这位倍受宠爱的嫡公主身上。
既然隋珠公主的话在御前管用,不管能起多大作用,她已然成了众亲贵眼中的红人。
如今的燕京城,人人都以接到公主府的帖子为荣。
而因着隋珠公主宠爱更盛比她本人还高兴的,要数王家大夫人为最。
原因无他,她家嫣然那可是与公主自幼的交情,同门的情谊。
与陈家那小短命鬼退婚的晦气因贵人的贵气而冲淡了许多,也让王大夫人这颗悬在半空中的慈母心踏实了许多,她可怕极了女儿背上克夫的名头再也说不上好人家。
今六月初十,王家太夫人的寿宴办得热闹,一则是因着老夫人做的整寿,二则是因——隋珠公主以晚辈身份来贺。
这是为着她家嫣然来给王家长脸来了,王大夫人头一遭对自己女儿当初死活要去拜师的事多了几分赞同。
当然,君君臣臣,大夫人心里清楚,谁敢真将这贵客当作晚辈对待。
迎客之时,王夫人逢人便笑,牙不见眼——
“苏夫人、谢夫人,贵客啊,快请进快请进。”
“王夫人如今瞧着气色好极了,燕京城难寻出几个跟夫人这样有福气的气色了。”
“哪里的话,快快请进!”
好不得意。
“她能不得意吗,她家那个,和隋珠公主可要好了。”御史夫人扯着高侯夫人悄悄咬着耳朵。
高侯夫人捏起帕子压了压唇角,小声到:“嘘,那位呢,怎么不曾见着?”
惹人惦记的顾七公主自然是跟着她的小师姐找了个人少偏僻的地儿谈事。
南北分榜这事太大,太惹人嫉恨,王嫣然担忧道:“南北分榜不是小事,殿下决定了吗?”若遇上公事,那便得叫一声殿下,而非小师妹。
这区别还要从数个月前说起。
彼时,王嫣然正为着重新相看定亲一事烦躁不已,不料顾七公主拉着她的手坦言陈家次子之事是她所为,说那陈家子放荡不是良配,还说——
[师姐读万卷书,心中亦想行万里路,为什么愿意这般眼瞎目盲的找个人去依附?]
[师姐若是不想嫁,那便来帮我。]
王嫣然才知,她这个小师妹心中竟有争权夺势之心。
以谋士之礼相待,共图大业,王嫣然可耻的心动了,不能说可耻,她就是心动了,心动的当场就答应了。
话说回小花园里。
顾七剑微微颔首:“嗯。”
“那我拟个详细章程?”王嫣然接着道。
“拟好了先放你那儿,这事不急。”顾七剑伸手折下一朵开得正盛的花簪在王嫣然鬓边,笑道:“前些日子的文会,瞧见好几家明年待考的举子,颇为失望。想来,明年那新科琼林宴上为状元郎簪的花,都不如师姐鬓边。”
顾七剑不动声色的换了一个话题,王嫣然心思纯善,不是阴诡算计之人,南北分榜的事情顾七剑还有其他安排,不欲让她多知。
王嫣然被她这话题突地一转,弄得有些发懵,倒也忘了继续去谈。
“有人来了。”顾七剑提醒道,她耳力极好,老远便听到有脚步声渐近。
王嫣然收声望去,是个小姑娘在边哭边走。
“都什么人啊?!会吟诗作赋、弹琴作画就了不起啊?凭什么挤兑我,我会在马背上射箭,她们有谁会啊?呜呜呜!”
顾七剑听到这碎碎念,眉头一挑朗声问道:“你是哪家的?”
段白野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有人,被吓得打了个嗝,再哭不出声,眼神呆呆望向顾七剑和王嫣然。
她才从北边回来,脸还没认全,这两个看起来怪贵的少女她一个也不认识,段白野心里有些慌了神,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话:“姐姐们好,我是段家的小十一,嗝,我叫段白野,嗝,叫我小野也行。”
大白话,如此清新脱俗的大白话,王嫣然真很久没在燕京城听过了。
顾七剑招了招手让她过来点,和蔼问道:“段家,段横山段将军吗?”
“嗯呢!”段白野肤色偏麦色,生得剑眉星眸,不太符合燕京城人人追求的病弱美,再加上说话间微微有些口音,便不受其他小姐待见,只觉得她土,不爱带她一处玩儿,此时好不容易遇见个待她态度温和的,脸上顿时云散日出,乐呵呵的跑了过去。
“姐姐们怎么称呼?”
段白野话音刚落,那刚刚跟丢了人的丫鬟匆匆赶来,看到段小姐身边的二人,扑通一声跪在请罪:“公主恕罪,大小姐恕罪,奴婢没照顾好段小姐,扰了……”
话没说完,就被顾七剑打断了:“没事,起来吧。”
段白野还没从身边的人竟是公主的事实中反应过来,就听殿下温温和和地问道:“刚刚为什么哭?”
段白野性子直爽,脑子一时间赶不上嘴:“在锦鲤池喂鱼的时候,其他人不跟我说话,苏御史家的三小姐还笑我长得丑。”
王嫣然闻言眼皮一跳,她好久没听见到这般直白不扭捏的告状了。
说句心里话,段白野五官生得极正,眉不描而黑,眉眼开阔大气,只是不符合燕京的风尚就这般说人,这苏家三小姐也是个少教的。
“你别听她们瞎说八道。”王嫣然安慰道。
不料顾七公主又摘了朵浅色的花插到段白野发间:“以颜色论品性,不过庸人尔,哭她们做甚?”
段白野知道她应该跪下谢恩的,可是这番话熨帖得她好想哭,好想去抱着公主的手,然后——
她就抱了。
王嫣然沉默了。
顾七剑只觉得这姑娘极合她眼缘,丝毫不介意对方的莽撞,反而拉着她手道:“你会骑马?骑得怎么样?”
……
鲤鱼池边,几个小姑娘正说笑着,不料刚刚哭着跑走的段白野簪着支花乐呵呵的又回来了。
苏三小姐不喜欢段白野的原因很简单,也很幼稚,她俩今天不幸撞衫了。但和一个北边来的野丫头撞衫,足够让苏三小姐处处给段白野挑刺了。
见人回来,苏三小姐柳眉一挑,语气刻薄:“簪什么花啊,人丑……”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颇具不满的女声打断了:“怎么,本宫选的这花不好看吗?”
循着声音望去,竟是隋珠公主!
众贵女还没来得及笑出声,看见顾七剑那紧蹙的眉,立刻脸色一变,连连附和道:“殿下选的,自然是极好的。”
看着苏三小姐微微颤抖的手,顾七剑倒是没有兴趣继续吓人,只走到段白野身边拉起她的手,说:“我府上养了只海东青,有空带你去瞧瞧,可惜我身子骨不好,不然定约你去围猎。”
隋珠公主喜欢段白野,一众贵女悄悄交换了个眼神,心中各自有了思量。
盛宴之上,宾主尽欢。
辞了嫣然,顾七剑回到了宫中。
刚提着汤到御书房外,便见元时远远地迎了上来:“臣见过公主。公主来的正好,陛下先前在里边发了好大的脾气,公主快些进去劝劝。”
“嗯。”顾七剑将手中的汤羹放到元时手上,故作疏离的点了点头。
虽然在预料之中,可元时那垂下去的眸子到底还是肉眼可见的黯淡了。
顾七剑甫一推开殿门,便听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燕帝狠狠地摔在地上,同时伴随着帝王的咆哮:“朕不是说了,通通别进来烦朕吗?!都是聋子?!”
“父皇?”
听到女儿惊疑的声音,帝王连忙改口道:“是娇娇啊,进来吧。”
“父皇要当心身体,别为了不值得的人气坏了自己,儿臣会心疼的。”说罢,顾七公主弯腰捡起来躺在地上的奏折,语待担忧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公主的一番话显然让燕帝心中熨帖极了,也不再发火,只揉着眉头说:“你打开看吧。”
“他们竟然这般敷衍父皇,真是可恶。”顾七剑粗略扫了几眼,心下了然,果然是南北取士的问题。
大燕以燕子江为界,划南北,而北多良田、南多山林,自然造成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南贫北富。
南边群山荒凉,举子水平参差,远不如北边,以至于每次春闱开科,总是北方进士更多。这乍一看没什么,可仔细一品便大有文章在。北方多世族,南方多寒门,这极不均衡的取士意味着世族壮大寒门势微,而燕帝恰好忍受不了这种盘根错节的世族关系壮大,波及皇权。
燕帝想要个章程缓和这种南北割裂的差距,没想到同气连枝的朝中北臣上奏直言,南北之差在学识,强行改变不够公允,剩下的半点能出的主意也没有,全是屁话。
“娇娇,你有什么想法?”
“儿臣在慈悲寺中修行时,曾见寺中小沙弥分作两处做每日的课业,儿臣不解,便前去询问主持。那主持笑笑,只说人慧根长短不一,那慢一些的跟不上快一些的,不若分开各自教各自的,互不影响。”顾七剑将捡起的奏折恭恭敬敬地放在燕帝案前,柔声说道:“既然南北不均,何不分开各取。”
南北分榜。
燕帝脑中豁然开朗,竟不言不语的思索起可行性来。
顾七剑见状,便吩咐元时将汤羹热一热,也不再出言打扰燕帝思索。
南北分榜自然可行,只不过这样做相当于狠狠啃下北边的一块肉,顾七剑倒不怕惹人记恨,横竖这事最终拍板的人是燕帝,恨她做什么,更何况,哪能轻轻松松就拍定了,且够他们朝会掰扯到明年不止了。
顾七剑预料的没错,这场分榜与否的争论直到第二年的春闱后才戛然而止。
只因一场轰轰烈烈的新科舞弊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