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烟烟一通说罢,看起来是出了一口恶气,心口却还是觉得堵得慌。
车厢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崔砚池沉着脸不说话,任烟烟也赌气坐着一声不吭。
可任烟烟到底是个爽快性子,嘉宁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她暗暗挣扎了会儿,还是没忍住。
“疏查那边到底是有什么消息?”她别扭地问崔砚池。
崔砚池一直以来坚持的准则就是不让自己被情绪牵着走,任烟烟先开了口,他微微一皱眉头,即便冷静回道:“疏查的文书到了,晚上会先送一份到府上。”
他思忖一刹,又向任烟烟说:“形势可能不大乐观,你最好做好准备。”
不大乐观……
这四个字从性格谨慎的崔砚池嘴里说出来格外吓人,任烟烟没了使小性儿的心思,忐忑地稍稍倾向了他。
“多不乐观?”
任任烟烟骨架纤巧,穿着男装看上去就像个细皮嫩肉的俊俏小郎君,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分明可见其中情绪,她忽然凑近,崔砚池被她会说话的眼睛扑闪的心一跳,不自在地往后仰躲了些许。
够了。
他理智地告诫自己,无甚表情地将韦诸的话简单向任烟烟复述了一遍。
任烟烟听罢小脸皱成了一团,崔砚池一眼扫过,冷淡将手拢进了袖中,没有说出来时路上想的那些安慰话。
他不想再给自己找些烦扰,他心里装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那怎么办……”
任烟烟失了主意,她慌张询问崔砚池,轻颤的声音里带上了点哭腔。
崔砚池的心一紧,无可救药地发现有些东西真的不是他想控制就能控制住的。
就比如此时他面对任烟烟。
“总之先回家吧,一切不落白纸黑字,皆只是猜想。”他不自觉放轻了语气。
任烟烟不喜欢过问朝政之事,不代表她天真幼稚,懵懂无知。
疏查形势好转,疏查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绝对是彰威镇乱,两国联姻,双方皆是有利可图,再是顺理成章不过。
预感到了不幸却没能避开,任烟烟想到嘉宁纯净怯然的眼神,一时间酸楚难耐。
接下来一路无言,夏末秋初的晚风有了肃杀之气,任烟烟头靠在车窗旁出神,风撩起碎发在她脸颊边拂过,她拧着眉不让自己哭出来,清丽俊俏的脸上有种死撑的倔强。
待回到家,天色已是暗蓝到有些发黑,崔砚池下了马车后回身去扶任烟烟,他向任烟烟伸出两手,任烟烟抓住他手臂,落地后在放开手之前难过的看了他一眼。
她小声说:“我害怕……”
任烟烟被安平王府娇惯得无法无天,对待崔砚池向来傲慢张扬、毫不收敛,她乍然示弱,崔砚池一怔,不由起了怜惜。
这时候和她计较什么呢?他默默叹了口气。
“不怕。”他回她。
任烟烟要哭不哭地抽了一抽鼻子。
她会如此,也是因为心里太没底。
韦诸的人还没来,任烟烟和崔砚池只能继续等。
按理说关心嘉宁这事儿的人是任烟烟,崔砚池不过就是捎带着帮个忙的,但此时崔砚池自觉放下了堆积成山的工作陪任烟烟在卧云阁等,任烟烟也默认了崔砚池应该在此。
任烟烟没心情,回家后连衣裳也不换,就抱着膝盖安静坐在了长床上,崔砚池在她身旁坐着,拿了本书翻阅,却也是根本就看不进去。
越是焦急的时候夜晚越是漫长,房中燃着的烛火一点点烧融,挂在烛身上凝成了烛泪,烛火摇曳,房中静得难耐,崔砚池起身走到了窗前吹夜风。
任烟烟始终微低着头,她的肩膀瘦削,银灰的绸缎衣裳在腰间皱成一束,更显得她单薄。
任烟烟紧锁眉头蜷成一团的样子有点让崔砚池心疼,他侧身对着她,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银铃乍响,惊得两人心头皆是重重一跳。
“姑娘,送来了!”
阿碧脚步急重的跑上阁楼,手里拿着韦诸刚派人送到的信笺,任烟烟和崔砚池同时赶向楼梯口,阿碧将信笺往任烟烟的方向一递,任烟烟抬手抬到一半,却是忽然将手收回到胸前,不安瞧向了崔砚池。
崔砚池晓得任烟烟是不敢自己看,要他看,他不多言,直接从阿碧手上拿过了信笺。
“下去吧。”他吩咐阿碧。
阿碧从楼上退下,崔砚池转向任烟烟,见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手中的书信上,便低头利索地从里面抽出了笺纸展读。
任烟烟的心悬得高高的,她不敢看崔砚池手中的文书,就只是盯着他的眉眼,崔砚池读着读着皱起了眉头,她仔细看着他神情的变化,心开始呼呼往下坠。
“郡主……”
崔砚池将信展到任烟烟跟前,任烟烟一眼扫到纸上“惟愿许以婚姻,永修两国燕好”几字,眼睛硬生生一热。
“疏查太远了……”她哽咽说着掉过脸去,急走几步到桌边,坐下便开始掉泪。
疏查太远了。
远到嘉宁必是此生一去不回。
任烟烟一颗一颗地掉眼泪,她紧攥住膝头的衣裳,抖索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崔砚池瞧着不忍,放轻脚步走到了她面前蹲下。
“郡主。”他轻声唤了她一声。
任烟烟抬头迷茫看向崔砚池,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揉碎了的清光。
崔砚池看着任烟烟的眼睛,诚恳道:“天命虽至,但人事还未尽。”
人事未尽……
任烟烟愣了一霎,即便悲伤地摇了摇头。
“可是嘉宁她……”
“渺茫也要尽力。”
任烟烟想说在适婚的三女里嘉宁势单力薄,是显而易见会被拿捏的那一个,可她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崔砚池稳重地打断了。
崔砚池依旧是那副沉着里带着疏离的神情,但这回任烟烟不但没感到反感,反而觉得从他冷静的反应里获得了力量。
他说的对,渺茫也要尽力,不到下诏书,一切就还不是定局。
任烟烟仰头浅浅一抽气,强忍住眼中的泪,随即像是命令自己一样的倔强道:“不要哭,要帮她想办法。”
“对,你要帮她想办法。”崔砚池肯定地轻声应和着,目光却在跟随着从任烟烟眼角缓缓滑下的晶莹的泪。
他想,她真的比他以为的要坚强。
可任烟烟其实坚强得很吃力。
她前一刹下定了决心,后一刹转念想到嘉宁的困境,眼泪就又忍不住涌了出来。
“可是我真的好难过……”她梨花带雨地看向崔砚池,声音都在轻轻的颤。
到底还是个未经风雨的小姑娘。
崔砚池无可奈何的一笑,放轻了声气安慰任烟烟道:“没事儿,不怕。”
任烟烟不知是因为情绪太过紧绷还是怎的,说话间一直将手紧攥着衣裳,崔砚池见她用力到指间的骨节都隐隐泛白,便想让她放松一点,他手抬到一半,意识到碰她的手不合适,便硬生生转向抬到她肩头,安抚地轻轻拍了一下。
“不哭了啊。”他说。
任烟烟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从小到大不会有人对她的情绪没反应,她也习惯了被人关心宠爱。
吃惯了糖,便多少戒不掉。
换做平常,任烟烟哭成这样她身边的人早抱着她哄了,任烟烟虽不指望崔砚池能向宜都王妃和阿碧婉儿一样贴心,但现下崔砚池这笨拙的动作,就足够引出她的娇小姐性子。
崔砚池单膝跪着蹲在地上,恰与任烟烟齐高,任烟烟一张桃花面哭得湿漉漉的,她含着双泪眼一望崔砚池,可怜兮兮地扯起了他衣袖擦眼泪。
小孩儿。
也不嫌这官服在外面沾了一天尘土脏的慌。
崔砚池哑然失笑,从袖中拿出了帕子递给任烟烟,任烟烟泪眼朦胧地瞧着崔砚池这客客气气的动作,心里一下泛起了一大片委屈。
他怎么还能这么冷静,怎么还能不抱抱她呢!
她抽抽噎噎地滑下凳子,干脆抵在崔砚池肩头哭了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