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砚池在御史台听了许飞沉一席话,下午便从善如流地回了崔宅。
通往后宅的小径曲折幽深,崔砚池绕进一弯错落山石,忽而注意到了山石另一边传来的喁喁私语。
“郡主真这么厉害,连自己身边的人都刻薄?”
“那可不是!”
“不会吧……”
两个丫鬟在山石那端压低了声音讲小话,崔砚池默默停住脚步,他身旁随侍的花郎不明所以,疑惑望向了他。
“公子……?”
崔砚池立时抬手示意花郎噤声,花郎反应过来,识趣捂上嘴放轻了声息。
假山那边没有注意到崔砚池这边的动静,只听其中一位年轻侍婢说:“你如果不信,自己去问琇莹。琇莹今儿早上在卧房伺候,是亲眼见着阿碧姐姐哭得眼睛肿了。”
“啊?!”另一年轻姑娘不可置信地一叹,忐忑附和道:“阿碧和婉儿姐姐从王府来,可是陪了郡主快十年,十年啊!”
“十年又如何?郡主还不是容不下!哼,琇莹跟我们说听动静阿碧这次是不止挨了责骂,还挨了打呢!”
崔砚池默不做声地听着,脸色一点点变冷。
“老人在郡主面前都落不得好,那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在她面前做了错事,岂不是连命都要没了?”
“哟,你还惦记着往郡主面前凑啊!”另一人揶揄笑了,“你小心没在大人面前讨得欢喜,反被郡主看出你的小心思,给你打出去!”
“你乱说什么!”
“我要是乱说,你发什么急?”
“你这嘴里没遮拦的,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瞧瞧!”
嬉笑打闹之声渐行渐远,直至悄无声息,花郎小心抬眼觑一眼自家公子的脸色,眼珠子咕噜转转,没敢做声。
“请郡主来茶室,她如果不愿意,你就每隔半刻去请一次,直请到她愿意为止。”
崔砚池吩咐罢花郎,即便一甩袖子将手背在身后,面色冷凝地走向了茶室的方向。
碰见这一出,他真不知道自己赶回来是为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之前还是不太清醒,还是不大明白他成婚不是为了情投意合,而只是为了各取所需这个道理。
茶室清洁雅致,崔砚池端坐在几前等任烟烟来,茶炉上坐着的泉水沸腾止歇三次,任烟烟终于推开了茶室的门。
“崔大人是有什么样的急事情要这样催人?”
任烟烟侧身站在门口,不悦地往房里一瞥,本想着给崔砚池几分脸色瞧瞧,但看到崔砚池坐在几前不为所动,沉稳冷峻的模样,心里倒莫名其妙生出了丝心虚。
她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安平王沉下脸,此时在崔砚池身上,她隐约感受到了那种同安平王生气时如出一辙的不动如山,却又雷霆万钧的压迫感,虽然安平王威严,崔砚池斯文,但到底是叫她有些发怵。
“郡主,坐。”
崔砚池看着任烟烟说罢,便转过了头垫着洁净的白棉布从小炉上拎起了茶炊。
任烟烟迈步走向茶座,走到一半又觉得自己未免太听话了些,待看到崔砚池一幅专心泡茶,不想与她多言的疏傲模样,逆反之心顿起。
这时要是软了下去,日后难免会叫这轻狂之人觉得自己好欺负。
任烟烟赌气想着,挺直腰板款款坐下,随即拿起崔砚池放在她面前的茶杯傲慢一转,选择了先发制人。
“崔大人,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崔砚池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神情冷淡的佳人,不疾不徐地放下了手里的茶壶。
既然抛却掉了琴瑟和鸣的幻想,那公事公办的口吻已然足够。
他说:“下官请来郡主是想谈两件事情,一件家中之事,一件是你我之事。”
任烟烟想要用自己的冷漠伤害崔砚池,让他生惧后退,可没想到崔砚池用举重若轻的面孔对付了她。
任烟烟感到了意外,却又晓得在这场较量里不能露出情绪,是以垂下了眼眸去看清澈的茶色,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你继续。”
崔砚池浅啜口茶汤,“下官事务繁忙,实在难以周到照顾家中诸事,郡主若愿意,只要留下我身边那几个从江州带来的侍从,宅中其余皆可换成王府的人。”
“而至于家中布置,除开南面那间藏书小院,别的全由你心意摆设,不用与我商量。”
崔砚池如此爽快地交出家中大权,委实在任烟烟意料之外,任烟烟凝眸静思片刻,玩味望向崔砚池,浅浅一笑。
“你如果觉得这样就可以讨好我,那可想错了。”
“不是讨好,是不想惹麻烦,不想为这些事情分心。”
任烟烟以为自己戳穿了崔砚池打的小算盘,但崔砚池漫不经心的样子又让她吃不准了把握。
她向与她对面而坐的青年认真投去一眼,感到了些难测深浅的忐忑。
她放下手中的浅黑古朴的兔毫盏,说:“第一件事我知道了,第二件呢?”
崔砚池亦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你我,”崔砚池迎上任烟烟的目光,坦然道:“是夫妻,但应该做不了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夫妻。”
崔砚池的直白打得任烟烟措手不及,任烟烟的心骤然跳得急促,她定定看向崔砚池,想要听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而崔砚池始终镇定自若。
“郡主,你应该知道你我的婚姻关乎的不止你我二人,也由不得你我任性。”
“至于我们是否中意对方,我想这一点在如今的情势下无足轻重,根本就没人在乎。”
任烟烟受不了崔砚池如此不加掩饰的口吻。
“你也不在乎吗?”她冷冷打断。
任烟烟艳丽妩媚的眼睛很会说话,崔砚池饶是已经做好了就事论事的决心,也忍不住移开了目光。
他轻嗽一声镇定心神,提醒任烟烟道:“郡主,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任烟烟轻声重复着,不经意地扬唇一笑,随即敛起了笑容。
“崔砚池,你真无耻。”
任烟烟冷静地嘲弄,口吻里不带有气急败坏的情绪,而更趋近一种肯定的陈述。
茶室外青竹森森,狭长的竹叶随风轻响,带着竹叶清淡香气的微风从圆形的花窗吹进房中,浅浅摇动了任烟烟发上的金钗。
崔砚池一身竹青宽袖长衫,发冠上簪着根雅朴温润的白玉簪,沉静俊秀,挺拔疏朗,任烟烟身着淡粉衣裳,肌肤似雪,眉眼若画,昳丽无双。
一对璧人。
可惜不是一双佳偶。
崔砚池此生没被人这样当面骂过,不过此时他被任烟烟毫不留情地骂了,不觉生气,只觉自作自受。
他不想辩驳,也不想继续谈话了。
于是他干脆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
任烟烟不明白崔砚池这声对不起的意思,只觉得他惺惺作态。
“还有什么吗?”她起身望向崔砚池,不想再和他废话。
话到此处,崔砚池已经明了他和任烟烟之间的问题不是靠三言两语就能解决,他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任烟烟对他更加厌恶,但还是决定将话说出口。
“郡主,不管你我之间有怎样的误会、意见、不以为然,我只想说你我现在站在同一边,而我们身上都有无法卸下的责任和义务,我希望你不要意气用事。”
在任烟烟看来,崔砚池这话十足是得势之后的耀武扬威,叫她不由得不愤怒。
如果不是这桩婚事已成事实,崔砚池哪有资格来教她她要做些什么?
“我懂了,你不必再说。”任烟烟压下心头的怒火,不客气地向崔砚池道:“崔砚池,你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我也犯不着再同你打哑谜。我的身份该做些什么,我很清楚,不用你提醒。”
“你放心,你和我在外人眼中会是长长久久,相敬如宾的夫妻。”
“可你牢牢给我记着,你我之间本质是权力交换,所以你不要觉得你可以用丈夫的身份来要求我些什么,明白了吗?”
任烟烟话说到最后,声色俱厉,毫不留情。
两人之间的鸿沟犹如天堑,崔砚池无意多费口舌,只是简短地点了下头。
“很明白。”
“那就好。”
任烟烟居高临下地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