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任烟烟在高楼上望见站在桥头,手里执着朵粉白牡丹的崔砚池,心头忽而就漫起了种十几年来未曾有过的异样感受。
一方丝帕从楼上袅袅飘下,吸引了任烟烟的注意力。
“徐姑娘不愧是将门虎女!”柳若昭举扇挡住脸上看热闹的笑,侧身倒向任烟烟与她娇娇恰恰地咬耳朵,任烟烟恍若未闻,只是出神望着那方飘飘扬扬的帕子,能感受到许多人都在看这场好戏。
起得恰是时候的一阵风,将徐姑娘的帕子正正好好吹到了虹桥上的人群中,状元郎貌似不经意地将身子转过稍许,眼看帕子与其上盛着的芳心就要飘然落地,就被一名身材高大的金吾卫挥手抓住,煞是不解风情地随手塞进了长靴。
“又关韦诸什么事!”
宝津楼上有人嗤嗤轻笑,柳若昭小声埋怨一句,眼神示意任烟烟去看徐姑娘气急败坏又强作镇定的模样。
“不识抬举。”
任烟烟余光扫去,依稀听到徐姑娘忿忿骂道。
“瞧瞧今夜这些双眼睛,只怕城里想让这新科状元做女婿的人家不在少数。”
柳若昭兴致勃勃,一副想要聊聊这状元郎的模样,任烟烟收回目光,团扇一摇扇开思绪,轻声笑道:“那就看各家本事呗。”
柳若昭对任烟烟的态度有些讶异,“你怎么这么冷淡?”
“有什么可热心的。”任烟烟半是讥诮半是轻巧地回答,端起几上的清茶抿过一口,不再多言。
每年的曲宴大差不差,无非是吹拉弹唱赐赏谢恩,任烟烟也不知今晚自己是怎么了,就是看不进去那些歌舞百戏,觉得乐音唱喏过耳不过心。
歌舞演罢,新科进士依礼上殿前谢恩,崔砚池做为探花郎向齐帝呈上白日他在曲园里探得的牡丹,任烟烟在楼上正襟危坐,想着呆会儿送走嘉宁走后能找个什么由头先走一步。
一阵骚动从紫云阁那边传来,设座在阁前的人纷纷扭头望向了宝津楼的方向,宝津楼与紫云阁离得远,楼上的人听不见声音,只看得见动作,任烟烟与柳若昭对视一眼,皆是一头雾水,不知殿前出了什么事。
片刻之后,数名内官登上宝津楼,三三两两地请起了些年轻女子。请起的姑娘地位高低皆有,全看不出有什么规律,一时间宝津楼上低语声此起彼伏,女眷们眼睛望着那些内官,一面害怕他们会走到自己跟前,一面又隐隐带着几分期待。
“兰阳郡主,请随奴才前往紫云阁。”
一名小太监走到任烟烟面前毕恭毕敬地相请,任烟烟没成想事儿会落到自己头上,她犹豫了会儿没有起身,嘉宁诧异回过头,温声问小太监道:“那边是有什么事儿?”
小太监陪笑道:“回禀公主,圣上吩咐将宴上簪牡丹的年轻姑娘都请过去。”
这是闹的哪一出?
可不管闹的是哪一出,只要是皇上发的话,就由不得追问。
现下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宴上簪牡丹花的姑娘合计起来有一二十个,十几个妙龄女子汇在殿前一起,环肥燕瘦,袅袅婷婷各有千秋。任烟烟走过虹桥时悄悄觑了几眼殿前文武百官的神情,见他们脸上都带着种乐见其成的隐隐笑意,便选择了默默插在人堆里,横起手中的团扇不动声色地半掩在面前,力图做到不引起任何人注意。
齐帝的御座在高台正中,仕女们站在台下右手边,新科进士们在台下左手边,崔砚池在他们最前,旁边站着个小太监。
方才隔得远,任烟烟觉得崔砚池挺拔清俊,却没能将他容貌看个仔细,这下得了机会,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去,见崔砚池面如冠玉,嘴唇纤薄秀气,眼神沉静斯文,即使心里对他无甚好感也不禁暗暗赞句这人真是清贵漂亮,与青色衬得很。
小太监手里捧着白玉盘,白玉盘里放着崔砚池呈上的花,崔砚池的表情细看有些局促无奈。
齐帝面容刚毅,壮冠虬髯,身材朗健魁梧,周身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人声归于静默,众人肃静等着齐帝发话,齐帝从容扫过座下低眉敛首的贵族少女们,眼光又带着点儿趣味地移向了崔砚池。
“崔砚池,今日曲园一园春色,你探得了这只牡丹。那朕问你,你觉得这群女子中谁是群芳之首?”
齐帝声音不大,但已够让座下的人听清。
陛下这是玩什么花样?是打算赏赐啊还是赐婚啊?
任烟烟悄么声地觑眼上座,心里的念头开始噼里啪啦地往外冒。
单是赏赐的话场面未免搞得大了点,可要是赐婚,一来这儿站着的是皇上子女中最受宠的繁昌公主,繁昌的婚事应该不会决定得这么草率。二来齐朝驸马担的是闲职,齐帝理应是想把崔砚池留在朝堂有一番作为的。
任烟烟的心思九曲十八弯,脸上倒还是副温良庄重的样子。
齐帝言罢,崔砚池并未看向女子这边,不过站着沉默一瞬,便直接拱手相谢道:“微臣不敢。”
声音也挺有书卷气。
任烟烟默默嘀咕。
“有什么不敢的?”齐帝不轻不重地一笑,语气和颜悦色,但其中自有股威压。
“微臣……”崔砚池躬得更深,迟疑吐出二字,不说话了。
气氛有些奇妙,刚才还乐见其成的大臣们仿佛一下子就不再关心这事,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地研究起几上的菜色。
任烟烟想着赐婚也只会赐宗室之女,轮不到她一个外姓身上,便一派自得地混在人堆里,睁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一会儿看看崔砚池,一会儿又悄悄看看齐帝。
“陛下,崔大人寒窗苦读多载,何曾见过多少风流春色,您这样问他,可不是为难吗?”
齐帝身旁一直端坐的韦皇后适时出声,不疾不徐地化解了场上的尴尬,齐帝醒悟似地爽快一笑,转过头亲切地问韦皇后道:“那皇后的意思是……?”
“陛下,现下节日清和,天下升平,我大齐又人才济济,如这春日般生机勃勃,百花齐放。臣妾原想名花配美人,崔大人若能将今日所探花枝赠与美人,日后也可成为一桩美谈。”韦皇后温良笑着缓缓低了一低首,“而至于乱花迷人眼,崔大人选不出,那就请陛下代劳吧。”
韦皇后一席话说得齐帝心头十分熨贴舒服,他朗声说好,将身体微微向前探向了崔砚池。
“崔砚池,朕为你挑选,你可愿意?”
这个问题在此时此景不可能有否定的回答。
“微臣万幸。”崔砚池恭敬一礼,嘴角的曲线有点儿紧绷。
任烟烟打小出入宫廷,见此情景敏锐感受到了其中的暗流涌动,她收敛眼神,垂眸看向了脚下光亮如镜的地砖。
可就像是命运想要提前告诉任烟烟答案,任烟烟背后一阵阵发紧,她悄悄捏紧手中的扇柄,莫名感到了心虚。
“兰阳。”
齐帝不疾不徐地唤了声任烟烟的封号。
任烟烟抿唇倒吸了口凉气。
“臣女在。”
她从人群里款步走到阶前,有些僵硬地屈膝低首向齐帝一拜。
任烟烟与崔砚池相隔有两臂的距离,任烟烟的余光能扫见崔砚池垂下的青色的挺括衣角,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像墨一样的味道。
“郎才女貌,真是一对璧人。”
韦皇后的夸赞轻轻柔柔,任烟烟却听得吓出了一身冷汗。
齐帝满意笑着问崔砚池道:“崔砚池,你觉得朕的眼光如何?兰阳郡主可配得上你的牡丹?”
崔砚池的衣袖幅度不大地摆动了一下,任烟烟甚至觉得她听到了他叹的几不可闻的一口气。
“郡主身份尊贵,微臣不敢妄言。”
“朕觉得相衬得很。”齐帝武断说罢,即抬手一指承花的玉盘,吩咐道:“崔砚池,将今日所探之花赠给兰阳。”
方才你来我往的试探迟疑随着齐帝的这句话尘埃落定,崔砚池从小太监手里两手接过玉盘,走到任烟烟身前呈上牡丹,任烟烟随礼屈膝接过,两人目光相交一霎,皆是无甚温度。
任烟烟不知道这个事情为什么会落到她头上,但她知道这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好!”齐帝心情大好,朗声而笑。
气氛大好,设座在殿前的文武百官立时传出了松快愉悦的低语,崔砚池与任烟烟在一片祥和里同时转过身来面对齐帝,尽他们应尽的为臣之礼。
“谢陛下圣恩。”
在座没有人在意这点细枝末节,但任烟烟和崔砚池都十分清楚地听到了对方不大不小的声音里那明显的冷淡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