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柘眼看着桑果跑了出去,他本想也跟上,却在抬脚跨过门槛时又收了回来。
里长此时正在桑家,桑果跑回去,那是回家,他也跟过去,便是失礼,恐也听不到什么有用的话,还不如不追,事后再问小丫头就好。
于是奚柘又转身回了屋。
另一边,桑果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她家堂屋的大门是敞开的,里长和阿婆正分坐于方桌的两侧,一人手边摆着一碗茶,在聊些什么。
见桑果回来,里长很和善地打了一声招呼。
阿婆则与她道:“果儿,你先进西屋里去自己玩,里长有事要跟阿婆唠唠,阿婆这会儿没功夫招呼你。那边的柜子上有几块糕,你都拿进去吃吧!”
桑果见阿婆给自己使了个眼色,就知道是不想她在外面听,便乖巧点头道:“好,阿婆!那我进屋去玩啦。”
说罢,她跑到柜子前拿了糕,然后蹦蹦跳跳就进了西屋。
但西屋门一关上,桑果马上转身蹲到门口,耳朵紧紧贴在门缝上,仔细偷听起来。
堂屋里,先是里长叹了口气:“唉!大娘,我这次来是来给你赔不是的。你肯定已经听说了除夕前我家发生的那点事吧?褚勇这孩子……唉!他,他居然因为记恨,起了害你的心思……最后倒好,全反噬在了自己身上。”
桑阿婆一摆手,摇头道:“不是没承认吗?里长你可别冤枉了孩子。”
里长轻哼一声:“哼,知子莫若父,哪怕不是他出的主意,也是他跟褚全抱怨过什么。对方想巴结他,就给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却不知怎的,那小子后来竟又变了卦,把冰给浇到了我家的后面。”
桑阿婆脸上淡淡一笑:“褚全不也没认吗?”
里长点点头:“是!怎么问他都说不是他干的。我也没将他抓在当场,只几个乡亲见了他提着水经过那条小路,却不能作为人证,毕竟谁也没真见了他将水给泼在那,就只好不去追究。”
桑阿婆心中微哂,恐怕,只是表面不追究了吧。
就这样,里长坐到那喝了有半壶茶,跟桑阿婆东扯西扯了半天,可就是不说自己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桑阿婆有些无奈,最后干脆问道:“里长,你今儿来是有什么事吧?直说就好。”
里长一顿,这时脸上现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大娘,其实我今日来,确是还想再问你一件事……”
桑阿婆点了点头:“请讲。”
里长长叹出一口气:“唉……大娘,你……可不可以再帮我看看勇儿的命啊?他往后到底还能不能再站起来了?大娘,我这儿子虽说没让我教好,但他今年才十一,若以后真下不了炕了,那这辈子岂不毁了?我这当爹的心里头……”
说到这,里长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如果他还能再站起来,我一定不让他再去考什么秀才了!我会让他认命!哪怕他不肯种田呢,大不了我养他一辈子!”
桑阿婆听罢,先没说什么,只是起身又给里长续了一碗茶。
再坐好,老人家才开口:“里长啊,这事其实我在家里也有反省,当初我就不该给那孩子看什么命。所以,后来我就立了个誓,这辈子再不替人看命了。”
“大娘!”里长一急,“别啊!”
桑阿婆摆了摆手,先安抚住里长:“你听我说。里长,我老太婆既已立誓,就不可能再违誓,但你刚才所问问题,我虽不能给出答案,却还可以再给一句话。”
“大娘,你说!”
桑阿婆微微叹出一口气:“唉,里长,你已经给褚勇前前后后请了能有几位郎中了吧?其中还不乏专治跌打的名医。他们的诊判,想必你都能听得懂。所以,我要与你说的这句话就是,里长,褚勇未来到底能不能再站起来,你自己心里其实早已无比清楚,就不用再问我了。”
咣当!
里长手里的茶碗一不小心被打翻,他人也颓然瘫坐了下去,连眼睛里都没了光。
桑阿婆不忍,就又劝道:“里长,既然你都想了,哪怕孩子不愿耕田你也要养他一辈子,那他能不能再站起来,不都是个养吗?”
里长听罢,闭了闭眼,他缓了好半天才再次睁开:“大娘,我懂了,便不再打扰了。先走了!”
说罢,他猛一起身,就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了去。
里长刚走,桑果就从西屋里冲了出来。
她一把抱住桑阿婆的腰:“阿婆,阿婆!里长是不是生气了?他会不会把褚勇的事算在咱们头上啊?”
桑阿婆摸着桑果的发顶,缓缓摇了摇头,很肯定地道:“不会。”
桑果不解:“为何?”
桑阿婆低头看她,欲言又止,最后道:“莫再问,这不需要你个小孩子懂,只把心放肚子里就行。”
这之后,无论桑果再怎么问,阿婆都不肯说,小丫头又不肯放弃,就一溜烟跑去了奚家,去问了奚柘。
奚柘倒没想到,桑果能这么快就跑回来,还不用他问,便把刚才在桑家发生的一切都讲了一遍,然后歪头问他,她阿婆是什么意思?
奚柘想了想,就朝桑果笑笑道:“你阿婆不肯告诉你,是有她的道理。她大概怕你会无意间给说出去吧。那样有些事情,她就白布局了。”
桑果皱眉:“什么意思?哥哥你说清楚些呗!”
奚柘屈指轻刮了刮她鼻尖:“但你得保证,一句都不可以往外露。”
桑果瞪他:“我何时是那大嘴巴的孩子?我又不是小枫!”
村子里,正跟一群小孩子在疯跑的小枫,这时大大打了个喷嚏,就站在那,皱起眉,心道,背后肯定有人在说他坏话呢。
再说回奚家,奚柘得了桑果的保证,就给她细细讲了起来。
“果儿,你阿婆她,有会给人看事、算命理的本事,这在全村都知道。此前大家也不觉怎样,至多觉得她是有些能耐,再多也没有了。但这次褚勇出事,果儿,你有没有发觉,大家,包括里长,再看你阿婆时的眼神就变了。他们都认为,你阿婆的身后,大概是有什么神啊、仙啊的在庇佑,否则怎会明明是要害她的一场祸事,最后反倒莫名反噬在了褚勇自己身上?也就是说,村里的人都开始对你阿婆起了一份忌惮之心。”
桑果一听,觉得有理,怪不得最近她碰到一些平常都一起玩的小孩子时,对方好像都在很小心地待她。今日里长来家里,也待她阿婆比平时都要客气许多。
原来竟是这样!
但桑果还是有些不懂,就又抬头看奚柘:“哥哥,可我阿婆又为何要与里长说,她已经立誓,以后都不再给旁人看命了呢?”
奚柘笑笑:“这才是你阿婆高明的地方啊!果儿,你觉得你阿婆真有给人看命理的能耐吗?”
当然没有!阿婆此前告诉过她啊,那些都是推测。
但桑果没答,只抿起嘴看奚柘。
奚柘也不用小丫头答,他顾自又道:“恐怕,阿婆也是在今日里长来家后,听了对方的话,才突发奇想,与对方说,自己立过这个誓的吧。”
桑果更不解了:“为何?”
“因为,她要维持住全村人对她的那份忌惮之心啊!与人看命,往后总有看不准的时候,便会叫人对她的能耐起疑。可若从此再不算了,就没了这个顾虑,大家对她的忌惮之心也会一直都延续下去。而你和她,尤其是你,在这村子里便没人敢欺负。这回懂了吗?”
奚柘其实早在上一世就已想明白,桑阿婆根本不会算什么命,只不过老人家有大智慧,一直以来,都是用这种方法在村子里立足,好保护好桑果和自己。
可惜,上一世她并没什么机会,能激起村民们的忌惮之心,反倒遭了褚勇记恨,为对方所害。
所以,现在这样最好……
时间过得很快,三月里草长莺飞,四月里大田中又开始忙碌,麦子熟了,家家户户都要赶紧收割,然后好赶在五月里将豆子种下。
到六月,桑果家院子里的一棵大杏树都开始结果时,村子里的人们才稍稍能歇下一口气。
但桑果和阿婆反倒不能歇了。
大杏树上的杏子,她们要赶紧摘,不然到七月里就都熟透了。
这杏子,六月时还有些青,味道特别清新,做杏子酒最好,到七月熟透后,便只能摘了空口吃,再不能做酒。
桑阿婆五月时就已将部分去年夏天时收的高粱,拿去邻村的一家烧酒坊,做成了十几大坛子的烧酒。
这些烧酒,这会儿都将青杏给泡进去,封好后,再放入桑家后院的一个大地窖中,等存上三个月,便可开封来喝了。
杏子酒做成后,味道清甜可口,还有润肺化痰的功效,村子里好多人都喜欢喝,尤其是那些家里有咳喘毛病的老人的,到时都会去桑家,拿东西来换这酒,或是干脆就直接买。
这点营生虽挣不得什么大钱,但多少能让祖孙俩的日子宽裕些,总比将这些高粱都直接卖给,那几家来村里收粮的粮商要挣得多些。
那些粮商都可黑了,每次收粮都压价压得特别低,无论是在收麦子,收高粱,还是收豆子时。
但杏子酒做好后,也不会全给卖掉。
桑阿婆每年都会存下几坛,就放在地窖里,因为上了年头的杏子酒会更好喝。
另外,她还会送几坛去奚家,毕竟自家一年到头的那些费力气的活计,都几乎是奚家这一家子在帮忙做。
九月,地里的豆子熟了,桑阿婆的杏子酒也酿好了。
这边,她刚与桑果将几坛子酒送去奚家,那边,奚家夫妇就带着三个儿子,开始下田一起抢收两家地里的豆子了。
收豆子的时候可不敢耽搁,稍一晚了,豆子便纷纷从豆荚中蹦出,落进地里,那就要损失不少。
所以,桑果也会每日早早天不亮就起,与奚家人一起下田。
到了田里,她和小枫不能干什么重活,就跟在奚氏夫妇及两个哥哥身后,低头去捡那些掉在地里的豆子,一上午就能捡出一小布袋呢。
奚柘原本不想桑果跟着来,日晒雨淋的,他怕小姑娘会吃不消,但桑果很坚持。
后来,他见她跟小枫两个在捡豆子时,常常能捡得开心不已,就释然了。
也是,谁望着这满天满地的丰收景象会不开心呢?
“大哥,大哥,快来!二哥要给我们烤豆子和蚂蚱吃了!”
奚柘正站在大田里,弯腰在扯着一根豆棵,就听见自己三弟在田垄那边叫开了。
他扯下这根豆棵后,站直身体,往那边望了去。
就见二槐从地里找来一些干豆秸,正在田垄上用火石打火呢。
一旁小枫,手里提了一串用长草穿成的肥蚂蚱串,而桑果手里则是一小袋她今天刚捡的豆粒。
小丫头一脸嫌弃地看向小枫:“我才不吃烤蚂蚱呢!我只吃烤豆子。”
小枫就拎起那串蚂蚱,一步蹦到桑果面前,举起来,吓她道:“果儿姐,你胆子咋那么小?烤蚂蚱可香了!”
桑果就跑:“不要!不要!”
她知道小枫怕奚柘,便几步跑到了奚柘身后,一只手拽在他腰间的褂子上,只探出半张脸来,看向正往她这边追的小枫:“就不要!”
小枫不敢惹自己大哥,便跑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手里还提着那串蚂蚱:“果儿姐,真的可香了!”
奚柘虽不让小枫吓桑果,却脸上还是带着笑:“行了,别闹了!哥哥去给你们烤。”
说着,他将手上豆棵仍去一旁,然后牵起桑果的手,带着她往田垄边走。
桑果就朝一旁小枫做了个鬼脸。
小枫则朝她禁了禁鼻子:“哼,也就大哥护着你吧!”
不远处,奚家夫妇都没停下手中活计,只边干活边看着几个小的笑。
却在此时,一道不同于桑果的甜糯,而是十分脆生的女儿声,在不远处不善响起:“是啊!七哥从来都是护着旁人家的小丫头,连自己亲兄弟都不护呢。”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我比较爱回头修文,所以你们看到哪章有修改,不用回头看,因为内容不变,都是在修语句的小毛病,如果有大修改,我会在章题上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