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奚柘冒雪走到里长家院子附近,他绕到后院,找到一处柴垛,蹲下后,用身上半旧大袄将头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雪又下了一会儿,奚柘身上就全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如果不走近,谁也看不出这里蹲了个人。

而来时的那条小路上,他踩出的一个个脚印也已全被抹平。

不多时,奚柘便听见,与自己来时相反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清脆的踏雪声,他循声望去,就见一个个子不高,身材也很瘦的男孩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奚柘一眼就认出,这是村塾里那个最爱巴结褚勇的孩子,叫褚全,比褚勇大上一岁,是其族兄,但两人之间早已出五服,亲缘并不很近。

褚全一路走至里长家后院的院墙边,之后就站到那不走了。他口中呼着白汽,一边缩起脖子跺脚取暖,一边不断往里长家院墙上望,显然是在等人。

又过一会儿,院墙上忽然探出了一个脑袋,奚柘细看,不是褚勇是谁?

褚勇跳出院墙后,就跟褚全凑到了一起。两人便在墙下嘀嘀咕咕起来。

奚柘小心将盖在头上的大袄往后扯了扯,露出一只耳朵,然后便开始侧耳偷听。

褚勇:“全子,你到底干不干?”

褚全:“小勇,你就一定要收拾那老太婆吗?她都老糊涂了,不过几句话而已,又做不得准,别跟她置气了吧?”

褚勇:“行!你不干,我自己干!但明年你弟来村塾里读书,可别想我去劝我爹帮他免束脩了。”

褚全有些犹豫:“可小勇,里长那日不是说了,以后都不免了吗?”

褚勇一笑:“呵,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那日我爹不那么说,他能下得来台?等到明年大家都淡忘了此事,不还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然咱褚家的孩子就叫他奚家给压着?”

褚全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像似下定决心:“好!干就干!反正不过叫那老太婆和小丫头摔个跟头而已,想来也不能怎样。”

褚勇就笑了:“这才对!行了,全子,咱们商量商量后面该怎么弄吧……”

不远处,奚柘听到这,心里就已经有数。

他不用再验证下去了,因为他已经可以确定,无论后面自己做了些什么,都不会是误伤无辜。

腊月二十八,天黑后村子里就宵禁了。奚柘等家里人都睡下,便悄悄爬了起来。

“哥,你干嘛去?”

炕上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奚柘一跳,他回头望去,见是二槐,便轻声道:“怎么还没睡?”

“我刚听见你翻身就醒了。哥,你干嘛去?”

奚柘望了眼窗外:“明儿一早桑阿婆会带果儿上山去祭她阿公和爹娘,可前日下的雪太大,这上山的路会很难走,我去把那条路上的雪都清一下。”

二槐骨碌一声就爬了起来:“我也去!”

奚柘又把他按回被里:“现在夜里宵禁,去我一个都显眼,你再跟上,不用走到山脚下咱们就得全被抓去。行了,快睡吧!没多少活,我一会儿就能回。”

“哦。”二槐只得听话地又躺了下,“那哥你小心点!”

“嗯,睡吧!”

说罢,奚柘就悄悄出了屋子,等他走出院子,也没人发现,他手里拿的是锄头,背上还背了个木桶。

奚柘一路溜边,绕过有狗的人家,很快来到村西出口,通往大瑶山山脚下的路。

不多时,他就走上了上山的小路……

当年,桑阿婆带着襁褓里的桑果回村时,还带了她家故人的牌位回来,有她夫君、女儿和女婿。

据说这几位都是死在了外面的天灾里,并且还找不回尸骨的那种,所以桑阿婆回乡后,就只能为他们每个人都立了衣冠冢。

桑家在东遥村是独姓,即只有他们一家,往上数,在此地也不过住了三代,还都是单传,所以并没有祖坟。

山下好风水的坟地,都归了那几个大姓,桑家就只能到大瑶山的半坡上去找个位置相对好些的地方来做自家家坟。

这样,桑阿婆就将桑果的阿公和爹娘都葬了那,并每到年节祭日会带上桑果前去祭奠。

过年时候,她们从来都是腊月二十九就去,不像别家要等到初一才开始祭祖。

上一世后来奚柘曾问过桑果,为何要这样。

桑果就告诉他,乃是因为腊月二十九那日其实是她娘的生日。

往常,腊月二十九的山路上几乎都没什么人,这就给了褚勇支使人害桑阿婆祖孙俩的机会。

前晚,天一黑,趁着夜色褚全就上了山,因为宵禁,他也不怕被人看到,行至山路最窄的地方,就用事先提在手里的一桶水,将那一处路面全都浇透,夜间天冷,不大一会儿就冻出了一层很滑的冰。

当时雪还没停,大雪不断落下,很快就掩住了一切。

上一世,桑阿婆带桑果在腊月二十九清晨上山时,便因踏入雪中时,脚滑在那片冰上摔倒了。

人上了岁数筋骨都脆,这么一摔,一下摔到腿,老人家就趴在地上动不了了。

桑果也摔了,不过因她个子小,人轻,除摔痛点,倒也没摔坏,爬起来便去查看阿婆,发现阿婆伤得厉害,立马就哭了。

但只哭几声,她就镇定下来,一面安慰阿婆,一面扶阿婆躺好,又怕阿婆冻到,将自己身上最外面的小袄脱下来盖在老人家身上,之后快速跑回村,跑到奚家去喊人救阿婆了。

可惜,桑阿婆虽被奚柘他爹给背了回来,却因为腿折,又伤了胯,此后再没能站起来,在床上痛苦地躺了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

彼时,桑果刚刚才八岁。

老人家临走之际,最不舍的就是桑果,她没谁可托付,只好将桑果托付给了与自家关系最好的奚家,并将自家的房舍和田地都拿出来,想充做奚家帮她养大桑果的报酬。

奚柘爹娘怎么肯要,但为让老人家放心,奚柘爹就与桑阿婆商量:他家最拿得出手的便是自己大儿子,若桑阿婆同意,他就为奚柘求娶桑果,给两个孩子定下婚约,等他们长大后再完婚。

这样,桑家的这些东西就可全充做桑果的嫁妆,在她未成人前,先由奚家帮着经管,等她成人后,再全交到她手中。

桑阿婆对如此妥帖的安排哪能不满意,奚柘是她看着长大的,模样品性在这村中都数一数二,她只怕奚柘不愿。

奚柘虽一直将桑果当妹妹看,却对自己爹的提议一点没有异议,除觉这是一份责任,桑阿婆去了,合该由他们家,尤其是他来照顾桑果,另外也是觉着,自己长大后,若一生就守着这样一个可爱乖巧的妹妹,倒也比去娶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要强。

谁让他生来就不喜与旁人交往。

于是奚柘跪到桑阿婆面前,郑重与老人家承诺,自己长大后一定会娶桑果,并顾她、护她一辈子。

可惜,上一世他失诺了,还为此付出了痛苦半生的代价……

往半山坡去的路上,奚柘一边走,一边回忆起前世种种,心头像有利刀搅动,一阵发紧发痛,脚步也越来越沉。

恰在此时,他走到了山路上最窄的那处。

前日大雪早已将所有痕迹抹去,且在这夜里光线不明的状况下,奚柘完全看不出那雪下是否掩着冰,他就停下脚步,拿起手中锄头,往雪中拨了拨。

开始时,锄头末端传来的是泥土被冻住的触感,奚柘就又往前拨了拨,便听见了锄头触冰后的脆裂声。

果然,褚全果然在此布了冰!

奚柘心头一怒,举起锄头就砸向了那片冰。

这段狭窄的山路并不长,奚柘只砸一会儿就将冰面给全砸碎了。

他又从一旁矮林里找了些枯枝来,聚到一块握成一把扫帚,之后就一下一下扫开了那些碎冰。

碎冰扫完,奚柘又用锄头松了松地上被冻住的泥土,再往上翻一翻,就把残余的碎冰全搅到了泥土之下。

这样,这一段窄路便不再滑了。

处理完冰面,奚柘又一路上山,去到了桑家的家坟那。

他先跪到坟前,给桑家的三位长辈分别磕了三个头,爬起来后便从这里开始,一路往山下扫雪,一直扫到了山脚下。

此时已是后半夜,奚柘身上出了一身汗,冬夜的风一吹,简直透心凉,但奚柘顾不得那么多,又拿上东西快步往里长家奔了去。

他在经过村中一处冬天也不冻的老井时,用身上背的桶打满一桶水,然后就拎着这桶水去了里长家屋后的院墙边。

奚柘早打探过,褚勇现在被里长拘在屋子里读书,不到大年三十不会放他去玩,但褚勇却不是个能被拘住的,常常趁他爹忙时偷偷跳出院墙,去找自己几个狐朋狗友,到南塘里去踩冰。

南塘是大瑶山东南山脚下一处由山溪汇下来而形成的水塘,冬季部分封冻后,周边几个村子的孩子们就都愿意去那里踩冰玩。

所以,最爱踩冰的褚勇,又怎能忍住不去?

奚柘也不确定对方在过年前后这几日,到底会不会跳墙出来,但他可以赌一赌。

于是奚柘就将那一桶水,全倒在了他上次见褚勇跳出来时落脚的位置。

腊月的深夜,果然冷得瘆人,奚柘刚倒完,转眼一桶水就全凝住,地上便冻出了一层镜面似的冰,将月亮都给清晰映了出来。

见此,奚柘吐出一口气。

行了,暂时能做的都做了,剩下,便要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