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死了,大邺举国哀悼,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十日后咸裕帝的第三子就在太后的扶持下登基做了新帝,改国号献安,下一年便为献安元年。
新皇登基一下子冲淡了先帝薨逝所带来的压抑气氛,东遥村的村民们也日渐走动起来,毕竟马上过年,家家户户都要置办年货,只夜晚还继续宵禁着。
而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宣布大赦天下和减赋三载。这对于几乎没怎么体会过先帝恩泽的村民们来说,简直是件天大的好事,若不是还在国丧期内,大家恐怕都要敲锣打鼓了。
奚柘也不再拘着三个小的习字,马上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也就是小年,他和二槐都要开始帮爹娘一起做灶糖,忙年了。
奚柘爹娘做灶糖的手艺,在东遥村人尽皆知,一进腊月就有不少人家开始跟他们定做灶糖。
当然,大多是富户,因为灶糖是用麦粒经浸泡,发芽,架锅蒸,发酵,榨汁,熬糖,最后拉糖这一系列操作后做成的。普通人家,麦子连拿来吃都不够,又怎会有闲粮去做糖?
奚柘爹娘,每年第一份做的灶糖,都是给奚氏族长家,倒不是因为对方是族长,而是因为那是奚柘他大伯,且奚柘的阿奶还在呢。
其实,奚柘爹娘这一辈人,眼下并没有分家,奚柘的阿奶、大伯、二伯、三伯以及一堆堂兄弟姐妹,都还住在一起,就在奚氏祠堂左面不远处的奚家老宅里,也就是现在的族长家,只不过因为一些事,奚柘阿奶厌恶奚柘他爹,便早早就将他们一家给分出来单过了。
虽然如此,奚柘爹也不能不孝,逢年过节或是他阿奶的生辰,都要去走礼,所以这过年做灶糖,也得先可着他们家来,还不能收一文钱的工钱。
等第二份,便是做给里长家的,谁叫人家是里长呢。
腊月二十一,清晨,奚柘一家刚用完朝食,里长就带了人过来取糖。
但他们家的糖前一晚才做好,为了定型和让口感更脆,这会儿都还在院子里冻呢,奚柘的爹就叫里长带人先进屋去坐坐,等自己收好糖再让对方拿走。
里长却摆摆手:“庆山啊,不着急,你们慢慢收。我带褚勇先到隔壁桑大娘那边去坐坐,一会儿再回来。”
奚庆山就笑着点了点头:“行!那里长你们先过去坐。等这边收完,一会儿将糖都用油纸包了,你再回来拿。”
他看出来了,里长今日这是有事要问桑阿婆,才特意来得这样早。
奚柘听见,却脸色变了变。这阵子他心里一直担忧的事,看来今生果然还要重来……
桑家,桑果刚啃完一块杂粮饼子,堂屋外的院子门口就听见有人在叫门。
“桑阿婆在吗?我褚贤啊,带褚勇过来到你家坐坐!”
桑果忙转头去看阿婆:“阿婆,是里长!”
桑阿婆点了点头:“嗯,果儿,你快收拾下这里,阿婆去给里长他们开门。”
说完,她老人家就往堂屋外迎了去。
“里长来了啊,快进来,快进屋里来坐!”
堂屋里,桑果利落地将饭桌上的盘碗都给收拾好,又全擦一遍,才跑去门边,站到那里往外看。
不一会儿她就见,里长带着自己的小儿子褚勇,随阿婆一起走了进来。
等客人坐好后,桑果就跑去灶边,拿才烧开的水往粗瓷碗里倒了些,之后小心端去了客人面前。
里长就摸了摸桑果的头:“小丫头真懂事!去院子里玩吧,里长有事情问你阿婆。”
桑果看了看阿婆,阿婆跟她点了点头,桑果就朝里长笑了笑:“嗯,好!”
说罢,她一手捞起门边趴着的那只肥肥的大橘猫,就蹦蹦跳跳去了院子里。
但其实桑果并没走远,而是蹲在屋檐下门旁边里长和褚勇都看不到的地方,一边给小坏顺毛,一边支起耳朵偷听起屋子里的对话。
原来,里长又是来找桑阿婆问他小儿子到底能不能考上秀才的。
里长也是急了,他爹那辈就盼村里能出个秀才,且最好能出在褚家,可里长兄弟几个都没天分,全只学了些大字就再读不下去。
到了里长子侄这辈,前面那些大的,都跟他们父辈一样,在村塾里读了几年书,认了几个字,便没一个能再进一步,就都只好回家务农了。
唯独里长这个小儿子,用村塾里方先生的话说,算是略开了些窍。
这孩子看起来也确实比他的那些哥哥们更爱读书些。
里长就对他充满希望,在村塾里读了三年后,现在又想送他去县上的白鹤书院再学几年,等差不多的时候,便叫他去考童生试。
但白鹤书院的束脩非常贵,里长家地里半年的收成才能让褚勇在那里读上一年,若此后他考不出秀才,这钱可就全打水漂了。
所以里长又怎能不慎重?
桑阿婆听明白了对方来意,就朝褚勇细看了看,好半天她都没说话。
里长脸色就有些挂不住了。
“大娘,在咱村里你说话向来最准,我知道你不说话是怕得罪人,但我褚贤扛得住,你就实话实说,我绝不怪罪于你。不管怎样,那都我儿的命!”
桑阿婆就叹了一口气:“里长,那我便直说了。小勇啊,是个好孩子,但咋说呢,读书一途,他虽比自己的兄弟们都要强上不少,可慧根仍不算深。里长啊,你若肯听我老婆子一句劝,便是凡事莫强求……”
桑阿婆说到这,就不肯再往下说了。
堂屋门外,桑果悄悄探头往屋子里望了望,目光便刚好能落到靠门口坐着的褚勇脸上。
此时他脸色非常不好,阴沉得吓人,望向桑阿婆的眼神简直像带了刀,都有点吓到桑果了。
但桑果不许旁人欺负自己阿婆,就蹭地站起,噔噔噔跑进了屋子。
“阿婆,阿婆,你快过来看看小坏!它好像很难受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要生了!”
桑阿婆一听,连忙站起身,往前迎住桑果:“果儿慢些,慢些!没事,没事!你先顾着小坏,阿婆这边跟里长聊完就过去。”
里长这时也站了起来,他朝桑阿婆摆了摆手:“不用了,大娘。你快跟桑果过去看看吧!我就先带褚勇走了。你刚刚所说的话,我都听懂了。等我再合计合计,看看后面的事该怎么办吧。”
说罢,他就带褚勇一起往院子外走了去。
目送里长父子离开,桑果立即跑去抓住阿婆衣袖,用力摇了摇:“阿婆阿婆,你下次别再管褚勇了!你都没瞧见,他刚看你的眼神可凶了。”
阿婆就笑着应了:“好!”
可老人家心里却在想,这哪是她想管啊,里长来问,她也不好一句话都不说不是?
而且,她还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
褚勇那孩子一看便浮精,眼睛总叽里咕噜乱转,无法专注,就她几十年见人见事的经历,这个孩子她真的不太看好。
里长父子走后,桑阿婆和桑果就抱着小乖进了屋,她们便没注意到,隔壁院子里,奚柘一直在盯着这边的情形。
等里长父子又过来奚家这边取糖,奚柘再仔细观察两人脸上神情,就确认了自己心中所想,果然今生跟前世一样,桑阿婆又说了让褚勇心怀不满的话。
所以,过几日,他还必须亲耳去验证另一件事。
腊月二十六,从一早上开始,天空就飘起了鹅毛大雪。
那雪大的,将天地间全染成了一片白,连不远处巍峨的大瑶山都给掩藏得看不出了。
东遥村里,人们全缩在了屋子中,根本没人愿意出门,整个村子除了风声、雪声,和偶尔响起的狗叫声,便再没了别的动静。
也就没人发现,午后有个高瘦的男孩正迎着雪,在往里长家的方向走。
奚柘是趁着家里人都在歇晌,自己悄悄出的门。如果他没记错,褚勇暗地里支使人要朝桑阿婆使坏,两个人商议的那日,便是今日。
因为上一世,桑阿婆出事后,被褚勇支使的那个孩子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就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更吓到心神不宁,便又去找褚勇,想问他该怎么办,却叫褚勇给恶狠狠地训斥加恐吓了一番。
恰巧那日,奚柘有事经过这两人偷偷会面的地方,便无意间听去了他们的对话,也听到了他们说,两人密谋的那日雪特别大。
上一世,奚柘在听完两个人的对话后,当即气到失去理智,冲出来豁了命去揍那两人。
他比他们长得都高,那两个人心中还有鬼,竟一时没怎么反抗。
被支使的那个孩子,叫奚柘揍到满脸是血,很快就跑了,褚勇却没跑成,被奚柘按在地上,拿一块他随手捡的硬石一下下砸着,爬都爬不起来。
后来,还是闻声而来的大人们给他们拉开,褚勇才没被奚柘揍死,却也折了胳膊,以至伤好后仍落下残疾,再不能参加科举,就此彻底断了他的秀才梦,倒也应了桑阿婆给他算的结果。
这事虽事出有因,但褚勇毕竟是里长儿子,里长就记恨上了奚柘一家,从此处处为难,让他们本不宽裕的日子就更雪上加霜……
边走,奚柘脑海中边不停闪过上一世这个时候发生的种种。
那会儿,他是个真正十岁的孩童,遇到这样的事,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但今生,就不再会了。
今生,褚勇,他还照样要收拾,却不会再带累自己和自己的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