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都讲变通……
奚柘脑海里此时早没了什么名次、赌约,只有方先生的这句话。
变通?
“哥哥……”桑果见奚柘愣在那半天,实在忍不住就拽住他衣袖轻轻喊了一声。
这一声一下喊醒奚柘,叫他意识到现在并不是思考自己脑中问题的好时候,况且,这个问题未来他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可以细细去想,还是,先去拿回自己的赌注吧。
于是奚柘低头朝桑果一笑,同样轻声道:“走,咱们去前面。”
桑果立刻开心,用气音小心翼翼:“好!”
小枫也凑过来急急点头,用口型:“快走,快走!”
三个人就在前面众人都没注意的状态下,从内室又绕回了前面的学堂外。
结果他们刚回去,就迎面堵住了正准备不动声色走掉的褚勇。
褚勇低着头,身前突然出现三个人,差点没撞上去。
站定后,他抬头一看,竟是自己此时最不想见的人,就下意识往后跳开一步。
奚柘朝他淡淡一笑:“赌约还没完成便要走了?”
褚勇虽与奚柘同岁,但他才是真正十岁孩童,刚刚考校结果一出就已慌神。学堂里,他爹和村中几位族老此时都在,如果自己真去学堂前跪下,喊我错了,岂不要给他爹丢大人?
那他以后再没脸在这东遥村里待了,更别提来村塾里读书。
“什么啊!当时就是在开玩笑,你还真当真了!”褚勇硬撑出一份气势,朝奚柘低声嚷道。
可还没等奚柘开口,褚勇身后,方先生那洪钟般的声音便从学堂的窗子内悠悠传了过来:“褚勇!今日之前,我曾告诫过奚柘,既赌了,就守诺。今日,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你。君子重诺,做人就该输得起!褚勇,你懂吗?”
褚勇刚撑起的那份气势,瞬间被戳破,他垂头丧气地缓缓转过身,在学堂内外众人的注视下,不情不愿抬起头望向方先生,张了张嘴,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不行!他绝不能跪!
褚勇忽然将视线转向一旁,求救似的望向了自己爹。
“唉!”
几乎同时,学堂内响起了一声重重叹息,然后便见里长从座位上站起,走到方先生面前,拱手一礼:“先生,犬子让您见笑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此前不过与同窗开了个玩笑,这会儿又岂能当真?”
方先生还未开口,一旁奚氏一族的族长奚庆祖就先不乐意了。
“褚大哥,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倘若今日输的人是奚柘,你老兄可同样会为他开脱?”
“你!”里长一转头,就纠起眉看向对方。
对方却一点不在乎,只唇边带笑地反看向他。
东遥村奚氏是第一大姓,褚氏是第二大姓,这两姓便占了村中近八成村民。两姓之间几代来一直在暗暗较量,但因褚家富户多,又与县上官府交往密,他们在这村中能说得上话的族老就多,里长之位就一直被褚家给牢牢占据着,他们在村中也一直处处压了奚家一头。
包括这村塾的免束脩名额,从来都是褚家占多数,所以今日见对方如此占下风,奚庆祖又怎能不落井下石一番?
况且,赌约的另一方还是他亲侄儿。
原本今日若奚柘输了,他也是要为他开脱的,不然真让奚柘跪下去,那奚家岂不又要矮上一头?好在奚槐争气,今日考了第一,不但给自家长脸,还把麻烦踢给了对方。
另一边,里长此时心中已被挑起了火,但一想到自己小儿子,他又不得不又将火给强压下去,然后转身,面朝门外,与奚柘和褚勇招了招手:“你们俩进来!既赌约是你们俩定的,那旁人便没资格掺和。你们两个自己说开吧。”
他不想被奚庆祖牵着鼻子走,还是小孩子比较好唬弄。
奚柘就和褚勇走了进去。
里长见两个孩子进来,先去了奚柘身前。
此时,他背对着堂上几位,就用一种施压的眼神定定盯住奚柘,语气不善道:“一定要勇儿跪吗?你这孩子,堂间玩笑却这般认真,就一点不在乎同窗三年之情?”
奚柘若真是个十岁孩童,此时必会被里长这般气势给震住,但他上一世曾是当朝说一不二的首辅大人,又怎会叫一小小里长给吓着,就轻描淡写一笑:“跪与不跪的,我又不能强按他头。但里长,先生说过,读书人重名节,褚勇将来既要去参加科举,那若真传出个不守诺的名声,恐将……对他不大好吧。您说,对吗?”
四目相对,这一刻里长忽然觉得,自己眼前之人根本不像什么孩子。他那一双雁眼虽只淡淡看向自己,但其中却有股不知打哪来的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势,叫自己甚至不敢与之对视。
怎会这样?
一时间,里长有些不知该如何再谈下去,就站到那里半天没说话。
奚柘见状,又笑笑:“其实……不跪也行。”
里长一听,连忙回神,他一挑眉:“怎么说?”
奚柘侧身一步,与里长错开,然后朝堂上诸位长身一揖:“方先生,大伯,其他各位村里的长辈,奚柘前日与褚勇在学堂上定的赌约,想必诸位都已知晓。所赌之事今日也已出了结果。里长说的对,男儿膝下有黄金,确实就这么跪了不大好看,但,总得践约吧!既我是赢的一方,那我就退一步,换一个能成全褚勇脸面的践约方式好了。这样也不算我奚柘咄咄逼人了,对吧?”
大家都不知道奚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便都点了点头。
里长更急:“你说!”
奚柘望着他,不紧不慢道:“里长,我的这个法子主要在您。便是,今年入塾的孩子,就只按考校结果给前三名免去束脩,不再替换第三名……又甚第二名。”
“这……”里长一愣,如果同意,那他族中的两个侄儿怎么办?况且今年前三的孩子都是奚氏族人,岂不便宜了奚家?
奚柘声音这时又起:“其实,原本就该是他们三个的。里长,您当年定下这个考校规矩,不就是为让村中能真正读好书的孩子不被埋没,叫村里人才渐出,最后让我们整个东遥村在大瑶山乃至屹县一带成为地位最高的一个村子,不再受旁人肆意欺侮和压制吗?所以,又为何要违背自己初衷呢?”
“这……”里长再次无语。
是啊,想当年他刚做里长之时,曾有何等的心气……
“再者,里长……”奚柘唤了他一声,转头又看向奚庆祖和其他族老,“大伯,在座的诸位叔叔伯伯,奚柘认为,奚褚两家虽是两姓,却同处一村,本该荣辱与共,又何必处处相争?”
此话一出,不仅里长,就连在座诸位和窗外许多村民都陷入了深思。
是啊,自己人和自己人又争个什么劲?
此时堂上,正居中而坐的方先生,不禁抚须微微点头。
难得,难得,没想到这山高水远的偏僻乡间,竟出了个此等人物,想必早晚能腾池而出,遇云化龙。只不知,到那时他又守不守得住自己的一颗初心……
东遥村的这位里长,能坐到里长位置上这么些年,还是有一定心胸的。最后,这场两个孩子的赌约,虽输的褚勇并未真正下跪喊错,却也被他爹强按头与奚柘奚槐两兄弟倒了歉,然后今年村塾的免束脩名额,便就按方先生考校的名次来定了。
且里长还承诺,以后每年,村塾的免束脩名额都要依此而定,村中任何人不得再行干预,包括他自己。
一切皆大欢喜了。
正当此时,村塾外却突然跑进来一个人。
“爹,爹,你快回家!县上刚派了差官来,说是有要事要与你讲。”
原来是里长的大儿子。
里长一听是县上的人,赶紧与堂中众人拱拱手,转身就随他大儿子一起往自家跑了去。
褚勇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是何事,便在狠狠剜了奚柘一眼后,也随自己父兄跑了出去。
很快,村塾里人就都散了。
奚柘和奚槐,则在叫方先生、他们大伯和其他叔叔伯伯们狠夸了一通后,被开心不已地桑果和小枫簇拥着,也开始往回走。
但走着走着,奚柘却发现,桑果好像渐渐没刚刚那么开心了,还总走神,他就伸手过去,牵了牵她的小手。
“在想什么?”
桑果仰头,清溪般的大眼睛眨了眨:“哥哥,为何女孩子不能入村塾呢?”
她曾听过哥哥给她讲书里的故事,可好听了,但哥哥没那么多时间总讲给她听,她更希望能自己看懂。所以,她也想读书。
奚柘一滞,他忽然想起,上一世果儿在到了他们家后,曾有过很多次默默躲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读书的情景,现在想来,她的那种眼神里,好像满满都是羡慕。所以……
“果儿,你想读书?”奚柘垂下眼问。
桑果看着他,半晌后,重重点了点头:“想!”
奚柘就用另一手揉了揉她发顶扎的两个小揪揪:“好!那我教你。咱们不用去村塾。”
桑果猛一抬头:“哥哥,真的?”
奚柘点了点头:“真的!”
霎时,桑果的眼睛里就放出了光,然后她使劲晃了晃被奚柘牵住的手:“哥哥,你真好!你真是最好的哥哥了!”
她快乐的情绪都将一旁二槐和小枫给感染了,让他们两个也跟着开心起来。
“果儿,等二哥哥上了村塾,回来也教你!”奚槐牵起了桑果的另一只手。
小枫就绕着他们跑来跑去:“我也要学!我也要学!我要和果儿姐一起读书习字!”
奚柘脸上就笑了:“好!”
当当当……
四个孩子正欢欢喜喜往家走,却忽然,一阵紧促的铜锣声传过来,几个人便一下被惊得站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