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安二十年早春,草木皆已吐出新芽,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晚雪,将这些新芽要么冻成冰晶,要么打落枝头,都一下子没了生机。
便如这朝中局势一般,风云乍变。
先是皇后与太子,莫名因谋逆之罪遭皇上废黜和诛杀。
不久后,向来盛宠的皇贵妃,也因进献给皇上的一枚据说能延年益寿的丹丸,叫皇上身边人发现其中含有剧毒,被投入东厂大狱,惨遭严刑拷打。
后经皇贵妃供述,原来,皇后与太子的谋逆之罪,乃为其父,即当朝首辅何遒,与其共同栽赃设计。
而她之所以要进献毒丸给皇上,就是想将皇上毒死后造成暴毙假象,再由其父率内阁诸大臣,一起拥立其所出的二皇子登基,来以此谋夺整个江山。
皇上看过皇贵妃的供词后,龙颜盛怒,当即下旨削去皇贵妃所有封号,贬为庶人,辞毒酒,并命其死后不得葬入皇陵。
与此同时,年仅三岁的二皇子亦被贬为庶人,圈禁于建阳城的流庆宫内,永生不得踏出半步。
至于皇贵妃之父何遒,则削去一切官职、褫夺一切封号,判斩立决,抄家,诛九族。
何遒阖族被斩的那日,据说,行刑的刽子手里,有四五个都卷了刀刃。
那血流的,将整个西市街口都给染红了。场面好不吓人!
不过,大邺新上任的内阁首辅,素有冷面罗刹之称的奚柘奚大人,却在监斩时,全程脸色未变,只目光不错地盯着断头台上何家那百十来口,直到人头都一个个落了地才别开眼。
果然名不虚传!
隔天深夜,京都外,央兴湖畔。
墨色当空,无一粒星子,半月隐在薄云里,月色晦暗不明,往下,湖面上湖风骤起,吹得岸边草木沙沙作响,其间还夹杂着些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是什么人被捂了嘴,想叫却叫不出来。
“打开吧。”
说话的,是湖岸边一男子。
他一身一品绯色仙鹤常服,个子很高,站到那身形挺拔如松,看年纪不过而立,说话时声音淡淡,一双眼俯视地面,目光落在了一个不停蠕动的麻袋上,冷峻的面庞上眸色冷冷。
那些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便是从这麻袋中传出的。
麻袋旁边,还站了四个蒙面黑衣人,个个身形遒劲,一看就都是练家子。
黑衣人得令,上前解开麻袋,里面立即挣扎着拱出了一个女人。
女人手脚被缚,面露惊恐,满身绫罗却披头散发,口中还塞着块破布。
她从麻袋里钻出后,一抬头,目光触及湖岸边男子,顷刻双眼圆瞪,人就怔愣在了那。
男子这时,缓缓往前几步,来到女人身前。
他居高临下地乜着她,半晌才开口道:“何碧儿,看到我,你大概也能猜得到今晚自己为何会在此了吧?”
当然!看到奚柘的第一眼,何碧儿就知道,自己终究是逃不过的。这人要为自己未婚妻报仇,所以只诛何家满门又怎能满意?他要的,一定是当初那个始作俑者也必须死!
但……
“奚柘,呵不,该叫你奚大人才对……”既然结局已定,何碧儿便冷静下来,要死,她也不能让对方好过,“今晚,我是难逃一死了吧?”
“哈哈,哈哈哈……”她突然一阵大笑。
奚柘神色未变,声音依旧淡淡:“何小姐,呵不,该叫你镇远侯世子夫人才对。外嫁女的身份,让你逃过了何家满门被诛,但你该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十一年前,果儿落在了这央兴湖中,再没能见天日,那今夜,你便以同样的方式去为她偿命吧。这样,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原来,这何碧儿就是前任首辅何遒之嫡幼女。
何碧儿依旧笑得很大声:“哈哈哈……奚柘,对!当年是我派人害了你未婚妻,但那又怎样?我堂堂首辅嫡女,皇贵妃亲妹,她不过一乡野村姑,敢跟我争,凭什么?我杀她都抬举她了。”
何碧儿边说边扬起下巴,眼里满是不屑,若不是此时她身上一副狼狈状,还以为她依旧是那个首辅最宠爱的小女儿呢。
奚柘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禁攥了起:“是什么让你觉得,视人命如草芥便能如愿?”
“哈哈哈……如愿?奚柘,你当真以为我当年是因为心悦你,才非你不嫁?便这么跟你说吧,我根本就从未在意过你,更一点都不想嫁你。我何碧儿,论家世有家世,论容貌有容貌,什么亲王公侯伯爵家的子侄嫁不得?若非我长姐已进宫为皇贵妃,我进宫去坐个四妃之位恐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你,不过一乡野小子,哪怕考了个小小的状元,又岂能配得上我?哼,若不是我爹爹他爱才惜才,想提携于你,非招你为婿,我会看你在眼里?”
说到这,何碧儿声音就黯淡了下去:“结果,哪成想,何家全族近百口,竟最后全葬在了你手中……”
奚柘越听眼神越冷,手也越攥越紧。他心道,若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可真谁也比不过这何家的父女两个。
“不过,你知道吗?”何碧儿突然又扬起头。
奚柘瞥她:“什么?”
何碧儿挑眉:“不过……即便我不杀那村姑,她也活不成!其实她是个早该死了的人,你不知道吧?”
“何意?”
何碧儿再一笑:“何意?我干嘛要告诉你?”
没等奚柘继续追问,她又抢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些别的。奚柘,你是不是以为你那小未婚妻有多稀罕你呢?知道吗,那日我的人推她入水,可不是我叫人将她诱至这央兴湖边的。当年你离京多日,想必,她大概是耐不住寂寞了吧,就也收拾包袱,和个小哥准备一起离京。我的人便跟着他们到了这湖边。那小哥虽年纪瞧着小些,可模样却俊俏得很呢。所以啊,奚大人,无论当年我杀不杀她,你后院都起火了。哈哈,哈哈哈……结果,你还眼巴巴为着一个没过门就不守妇道的女人独身到如今,简直活成了个笑话!”
听到这,奚柘紧攥的手掌又松了开。
何碧儿口中的小哥,奚柘知道,那是果儿救过的一个乞儿,比果儿小上许多,两人之间绝不可能有一丝何碧儿所说那种关系。
但……那时两人又为何要离京?什么事不能等他回来再说?
“何碧儿……”奚柘再次垂眸,想向对方细问当年之事,却见对方眼角、鼻孔、嘴角都忽然开始往外冒血,随后人就咳了起来,且越咳口中血越多。
奚柘不禁皱眉。
地上,何碧儿只觉自己喉头一甜,就吐出了一口血,紧接着五脏六腑也跟着烧了起来。
她先是一慌,旋即就想通,又开始大哭大笑。
“哈哈,哈哈哈……那怂货,竟怕你怕到了这个程度!他不想我连累他镇远侯一家,就一早给我下了毒,想让我一死了之?咳咳……好吧!看来今日还真是我命里该绝……”
绝字刚出口,何碧儿的声音就戛然而止,再一看,她居然已经断了气。
显然,奚柘也想到了何碧儿的死因。
他站到那,一动不动盯着其尸首,没能问出她话里的意思,他心中一阵不甘。
但不大一会儿奚柘又仰起头,他闭上眼,长长叹出一口气,朝黑衣人淡淡吩咐道:“沉湖吧。”
罢了!终归大仇得报,再细究过往也不能让一切重来,且果儿当年在这京中根本无熟识之人,除何家外,她这辈子也未曾得罪过谁,又何来“早是该死了的人”一说?
大抵刚刚那番话,是这毒妇随口而言,只为让他后半生留下个心结吧。
奚柘便睁开眼,缓缓转身,沿湖岸边慢慢踱开。
身后,只听扑通一声,便再没了动静。
献安三十年秋,京都,西市街口。
断头台上正跪着两个人。
前面一位,虽说满身满脸都狼狈不堪,却气势始终凛然,叫人不容小觑,甚至连监斩台后的监斩官都不敢与其直视。
后面一位,则一副与世无争的温和气质,只静静跪在那里,微笑着望向众人。
总之,这两位从上了断头台开始就不曾呼嚎大哭,也不曾吓到崩溃,仿佛他们跪的不是断头台,而是哪家佛堂一般。
不过当后面一位目光扫过监斩台左侧,监斩官身旁的一位大内太监时,却神情微微一变。
他将身子略向前倾,轻声问道:“哥,那个是小……”
“闭嘴!”前面一位低声一喝,打断了这一位将要出口的话。
恰在此时……
“罪臣奚柘,通敌卖国,谋逆犯上……罪无可恕,判斩立决,诛满门,家财充公……奚柘,你可还有话说?”
奚柘淡淡一笑。
还有什么可说?不过卸磨杀驴罢了。
十年前,皇上用他除掉了何遒,现在又怕他成为第二个何遒,便,只有杀了最安心。从此后,这朝中就再无权倾朝野之臣了。
可皇上哪知,他奚柘早不在乎生死,自二十一岁那年果儿离开自己,他就已活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若不为替果儿报仇,他又怎会费尽心机,执着弄权?
至于大仇得报后的十年,心中再无牵挂,他便开始谋福于民,毕竟,自己就出身乡野,可谓深知黎民之苦。
另外,听国安寺的高僧说,人这一世,若多做积德之事,就可以为下一世修福。他倒不想修福,只想修下一世能如愿再遇自己心上之人,好还她一世安稳。
但如此一来,他就难免触及朝中权贵的利益,导致十年内自己树敌无数,甚至还多次触怒皇上,便有了今日这个结局。
不过,奚柘不悔,也不惧,只是……
他微微侧头:“二槐,大哥连累你了。”
奚家,很早便已再无他人,满门就只剩了奚柘和他二弟奚槐。
奚槐不喜官场,却喜行商,尤其喜随大船出海去西洋,因此攒下万贯家财。不过现在看来,恐都要便宜了当今皇上。
奚槐朝奚柘笑笑:“大哥,何来连累一说?没你,我又怎会有此肆意一生。再说,你我都早已心死之人,今日一道走这黄泉路,不刚好可以一起去与地下的爹娘,还有……她们团聚?我开心着呢!只是……”
他抬头又往监斩台后扫了一眼。
奚柘没随奚槐的目光望去,只微微朝奚槐点了点头,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肯定道:“是他。”
奚槐听罢,心内悲喜交加,之后一阵苦笑。
找了那么久,总算找到了,可怎么就成了太监?
奚柘这时才状似不经意也看过去,就发现,那大内太监也在看自己,虽然对方脸上神色淡然,却似乎眼底已蕴起了一层水汽。
奚柘就垂下眼,微微勾了勾唇,之后用唇语,无声跟对方道了句:对不起,是大哥没护好你!
之后他忽然扬起头,一脸无畏地看向监斩官。
“奚某,无话可说。斩吧!”
奚柘知道自己死了,但死后,他发现自己并没跟二弟一起去走黄泉路,而是好像睡着了。
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他和奚槐小时候所住的那个村子,叫东遥村。
仿佛是十岁那年的冬月,第一场雪后,屋后粗壮的大柿树上,高处枝头没落下的柿子就都被冻住了。
然后,他五岁的三弟奚枫便跑去隔壁桑家,拉着人家七岁的小女孩桑果,一起来了自家屋后,要去爬那柿树,摘那高枝上的冻柿子吃。
村里孩子没几个不会爬树的,小枫和果儿就跟俩小猴一样,很快爬上了大柿树。
可惜,上树容易下树难。
如愿吃上了冻柿子,然而嘴里的甜意还未消失,七岁的桑果就在往树下看了一眼后,腿软了。
她不敢下树了。
奚枫想帮忙,可他太小,自己下来都勉强,怎敢再去碰桑果,便只好先爬下树,跑进屋,喊了正在看书的奚柘。
“大哥,大哥!果儿挂柿树上下不来了,你快去救救她吧!”
奚柘听罢,一个眼锋扫过去,吓得奚枫一缩脖子。好吧,除自己爹爹以外,他最怕的就是自己大哥了。
奚柘先没工夫收拾奚枫,只站起身,快步往屋后走了去。
树下,他仰起头,看着树上挂着的那个小家伙正惨兮兮地在往下张望,就心头一软,然后便身形轻盈地爬了上去。
来到高处,奚柘坐上粗枝,长臂一伸就将软乎乎的小女孩团进了怀里。
奚家人长得都高,奚柘今年十岁,却身形比同村十二三岁的孩子都不差。桑果恰好相反,她比同龄的小丫头都要矮小瘦弱一些,所以奚柘抱她,就跟怀里揣了只小猫一般。
奚柘抱住了人,却没急着下树,而是坐在那教训了起来。
“果儿,你可曾还记得我都跟你说过些什么?我说过,不许自己爬树!要吃柿子,告诉哥哥,哥哥上来给你摘,为何不听?这树这般高,若摔下去,你猜会怎样?”
桑果看向奚柘,小脸蛋被冻得红扑扑,一双眼睛又圆又大,眼底还噙着泪花,一副要哭又不敢哭的模样。被问到这,她就低头又往那树下张望了一回,最后终于忍不住,一头扎进了奚柘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哇……哥哥,哥哥,你别说我了!我不敢了,下次真不敢了!”
奚柘这会儿,就算心肠再硬也硬不起来了。
他哪还舍得继续训小丫头,就一手轻抚她背,一手帮她擦眼泪,哄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哥哥不说你了,咱们先下树。一会儿我再上来给你摘冻柿子吃。好不好?”
女孩脸还埋在奚柘胸口,不肯抬起,却也抽噎着点了头:“嗯,好!”
奚柘唇角不自觉弯了弯,他叫女孩趴上自己后背,双手牢牢抱住自己脖子,之后便准备翻身下树。
却在此时,只听咔嚓一声,他们所坐的那根粗枝,竟突然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