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希冀

六十六

当一旁的侍女矮身行礼、软声询问他是否要换掉茶水的时候,钟离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望向海面许久了。

杯中茶水早已凉透,案上茶点未动半分。

婉转琴瑟中戏至尾声,台上小姐书生互诉衷肠,二人执手相望好一副情深意切的缠绵模样。

这是钟离亲自点的折子戏,胜在唱词雅俗共赏,纵使是不通璃月文辞的异乡人也能领略风味悦目赏心。

茶是好茶,他推敲着她的喜好仔细筛选的。糕点不经由舫内提供,皆是他清晨采买了最好的食材精心制备的。

明面上摆着讲究的习惯,端着接待知交的仪态。这本应是钟离滴水不漏问心无愧的礼仪之道,如今却多少含了几分就连他自己也摸不清的心思。

那晚的失态从理智来讲甚是荒诞,但情感又无端地知觉早应如此。

宿醉的女孩并不多么清醒,望向他的眼睛里缠绵着柔软的悲伤。

那是耽缅于过去的神色,她似乎在透过他凝视另一个人的背影。

她仿佛不在看他,可他却隐隐觉得那分明就是在看他。

很是古怪矛盾的感觉。

但如果她当真在遥远的过去与他有所交集,他不该对此没有半点印象。以未来者的身份干涉过去的案例实属稀少,即便学识广博如钟离,在他的认知里除去旅者也唯有一位故交曾经历此事。

那仙人误入时间漩涡后曾求助于他,有关他的回忆在钟离脑中是一点不落。

如果旅者的情况与那仙人类似,并且她过去的行动轨迹与钟离有过交叉,不至于在他的记忆留不下半分痕迹。

但她的眼神里实在浓郁着过重的怀念色彩,倘若不是他的记忆出了差池,就是……

她曾在过去遇见过和他相似的人,并且与之建立了相当……牢靠的羁绊。

可能性很高的猜测。

钟离的指腹反复摩挲过杯沿。他低垂了眼睫,眼底晦暗不明。

这是旅者的私事。如果她无意同他诉说,于情于理他都不该过度干涉,更遑论这本就不是他平日里的做风。

再者,如果他当真认为此事是他该掌握了解的,他早应循着蛛丝马迹求证,或是依照情况同她旁敲侧击或是开门见山。

而绝不是当下踯躅不前的矛盾模样。

像是潜意识里有无形的丝线把他推出又拉回,反反复复每次当他要定下与旅者有关的决策时心底里都会无端地生出一句「不行」。

靠近也不行、推开也不行、上前一步心里警戒四响,后退一步又心生惆怅,有时候踩上了中立地带,却又为这不上不下的境地生出心慌。

最要命的、极其罕见的,钟离抓不住这些情绪的源头。

凡事有因才生果,反之有果必能溯其因。但这些错综的情绪仿佛诞生于虚妄,要化解它们似乎也成了一个不成立的伪命题。

追溯不到根源,问题得不到解决,心绪成结缠绕堆积。一向沉稳断事周全的钟离极少陷入这样被动的境地,用心乱如麻来形容此时的他或许也不为过。

但如果要在这团杂乱的丝线里抽出一根最为明晰的,那就是他希望她是开心的。

不要总在微笑的罅隙里,向他流露出那样悲伤的目光。

作为璃月的神灵钟离曾倾听过无数人的心愿,也注视过那些祈祷者的眼瞳。所以他再清楚不过盛着愿望的眼睛是怎样一番模样。

她对他有所求。

似乎是心知无望,却又从中生出股执拗的倔犟劲儿。

他想待她好,不管是从友人的角度,还是璃月神灵对外来旅者的善意,抑或是其他什么身份……他又怎会去想待她不好。

可往日里能让她展颜的物什和举动,现在却不再让她开心了。她仍是微笑着,眼里的光却寸寸灰败下去。

他隐约察觉到她的愿望或许对应着他内心那不时作痛的隐秘角落。潜意识的声音不想叫她悲伤,可引她难过的缘由又分明和他脱不开干系。

她时不时地来看他,瞳孔里润出他的身影。

她笑着,眼里却渗出一点颓丧。

他带她走访璃月山水,给她烹制精巧的吃食,同她讲些古往今来的轶事。

他唤她。

微张了唇,抿上,复开口:

“旅行者。”

他看见她黯淡下去的眼睛。

钟离下意识地抬手想去触碰她的面颊,却又停顿着收了回去。取而代之地,他给她沏了杯新茶。

茶壶却没扶稳,茶水洒出一点落在茶案上。

“旅者”这一称谓代表着他的敬意,但无形中也疏远着彼此的距离。

他代为关照的往生堂主、飞云商会的小少爷还有那拥有着罕见体质的少年方士,但凡与她关系好上一层的,都是亲昵地直呼其名:

“荧。”

荧。

钟离不是没想过改口叫她。

但每每望向她,那个字被他含在嘴里,尚未出口便会无端地从心底里牵引出绵密的疼痛与警示。

钟离尝试着去找寻这些情绪与直觉的现实缘由,可时至今日不论是外界还是他自己都无法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但他有种古怪的预感。

如果哪天他真的将这个名字当着她的面宣之于口,那一定会打破某种情感的平衡。

不仅对旅者如此,对他自己更是如此。

而这似乎会招致某种不可扭转的恶果。

针对旅者的恶果。

而他的潜意识是如此恐惧这个后果的到来,以至于在渴望靠近的同时却又拼命地想去推开她。

六十七

旅者很安静地坐在茶座上。铢钿舫随着海浪缓慢地摇晃,台上戏子唱词悱恻缠绵。

她挑了块糕点放进嘴里,只小小咬了一口便放了下去。

她没什么精神,眼睫低垂着仍掩不去眼底的倦意。

和他在一起,她似乎很不快乐。

钟离把她以往喜欢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她依旧不快乐。

不由得让人怀疑令她心生疲惫的原因是他。

所以当与她交好的商会小少爷没什么好面色地跑他跟前要人的时候,钟离便放了手。

短暂地离开他对此时的旅者而言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那小少爷知书达礼为人风趣,常日里能逗她欢心,说不准也能开解她的郁结之气。

这是钟离说与自己听的道理。

没什么差漏,放在平日里他本应安心才对。

可直至那片小舟停港靠岸,二人走得远远的再也捕捉不到女孩身影的时候,他仍望着海面发愣。

迟疑了片刻,钟离伸手拿过旅者用过的杯盏。

指腹缓慢摩挲过冰凉的杯沿,他微垂了眼睫,心脏一点一点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