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你不愿回想起那个夜晚,似乎以为逃避就能解决一切。
风卷草折,雨水疯狂地倾泻而下。血的腥气、新鲜的草木清苦,还有苍白而绝望、人的呜咽。
你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希望这孩子能普通而健康地成长了。你祈盼着,像再平常不过的长姐,或者说是母亲。于是你蹩脚地扮演着长辈的角色,用尽你从他人身上学来的、长者应有的知识,蹒跚学步般摇摇晃晃地走下去。
但就像揠苗助长从来不会有好结果。长不大的你、心性达不到一个养育者该有境地的你,站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妄想把一切都做得完美,而这似乎注定了把事情搞得一踏糊涂。
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孩子。
一个从小与血亲相依,被胞兄宠爱着长大,但又在顷刻间失去自己赖以生存乐园的孩子。
你小强一样地活了下来,小强一样地欢笑蹦跳,但骨子里始终渗透着失去至亲的恐惧与绝望。你自认为鲜少表现,但这种焦虑似乎变相地出现在了阿离身上。
睡梦里的温暖像缚人的绳索,握着你的手心出了些许薄汗。你转过身去,身后的视线时而柔和时而锋锐,你不去在意,否则永远如芒在背。
你隐隐发觉,这似乎就是你想要的。
内心最阴暗最隐蔽的角落,那个失去亲人伤痕累累的小小女孩,冷笑着尖声地嘲讽着你。
你看,事情还是变成这样了。
你低喝着不是这样,但有气而无力。
仙人的成长是怎样的?那条幼龙似乎一直生活在离你心脏最近的地方。他依赖着你,将你的整颗心都包裹起来。他舔舐着修补着你的心脏,然后将阴影里的不堪和丑陋一点不落地吞到肚子里。
都说孩子是张白纸,那么现在阿离这张白纸到处都是你的颜色了。
他凝视着你,视线未曾有半分偏离。
你觉得不该是这样,但潜意识总是勾着你说这样就好。
所以你从未改变、我行我素,做着表面上正确的事情,一个彻彻底底失败的养育者。
孩子看养育者的眼神不该是那样,执拗而疯狂。听到你的声音,他不可置信、条件反射地向你看来。那一眼你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要被钉死了。
那眼神太熟悉、太熟悉。失去血亲的那个夜晚,你也是这样自暴自弃地把自己丢在暴雨里。
那一瞬间你从未这样清醒地认知到是自己做错了。
你一时间僵直了身子,觉得自己说什么也不好、做什么都不行,似乎干什么都是错的。你看他踉踉跄跄不要命似地向你跑来,看他在泥泞里摔了又爬起,最终把你扑在地上,尖牙刺入你的皮肤。
你感觉落在你脖颈的雨水炽热滚烫而痛苦。你的孩子嘶哑着声音,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又夹杂着稚嫩的委屈,质问你身上的元素力来源于哪位标记者。
「只要不失去你的崇高,整个世界都会为你敞开」
你下意识、茫然地将他紧紧抱住,抱住这团险些将你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情绪漩涡,感受着自己身上日渐消亡的元素力。
你与世界的联系在断开,你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上时间的流动,你的存在飘摇而岌岌可危。
你不只一次、隐隐约约察觉到,在这个时间点、这个世界对你有着多大的排挤和恶意。
你是「不该存在于此之人」
下一秒阿离却咬上了你的唇瓣。
年轻、汹涌的岩元素力。
柔软的。
濡湿的。
酸麻的。
纠缠的。
疼痛的。
透明的丝线在空中拉起,但很快又被压了回去。
破碎的、滚烫的呼吸。
他眼里满是热烫的水雾,唯有你的身影清晰而明亮。
天上劈过一道惊雷,地动山惊之下将一切照亮。
你心下一惊,将他一下推开。
“对不起。”你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艰涩而难堪。
“……荧。”他却叫你,向你靠过来。
“……不要。”你听到自己这样残忍地说到。
“……不要叫我荧。叫我……姐姐。”
伸过来的手停在半空,缓慢地紧捏成拳。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抱住了你,手上用力就连指尖都发白。
雨还在下,落在脸上落进眼睛里。
哗啦哗啦,像是要将世间的污秽都洗刷干净。
二十七
阿离长大了。一夜之间,变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
和你一般高。跟你站在一起,正正好能望进你的眼睛。
仙人形体的生长你无从深究,但你不想这突如其来的成长叫他人把他当成怪物。于是你留下了告别的字条,带着阿离连夜逃离了这个你们生活了许久的村子。
那个夜晚的事你不愿提及,而阿离也默契地对此不再做声。只不过他不再愿意听你的话,固执地仍是叫着你的名字。
“荧。”他叫你。
“是姐姐。”你纠正他。他却不理会,过来抓你的手。你挣扎了一下,却依旧被他放在手心里了。
已经能完整地握住自己的手了啊。
你后知后觉地想到。
“冷吗?”他这样问你,把另一只手覆了上来。
你摇了摇头。你知道如果承认了,他一定会把你抱住。
你听见他很轻地叹了口气,温暖的指腹探上你的眉间。
“为什么这样不开心……是因为我吗?”
“不是。”你嗫嚅地去避他的眼睛。
太不正常了,这太不正常了。
他沉默了良久,你看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很轻地把你拉进怀里。
变声期的少年声音有些沉,沙哑着像喉间含着把滚烫的沙。
“……姐姐。”
他这样叫着你,宣告着他的妥协。
你的鼻尖有些酸涩。突然地,你觉得你马上就要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