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后,他们来到了教堂参加一对夫妇的婚礼。上午电影的结局是男主和女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当安德在手机上搜索影评:
—— 【女主在婚礼上说“I do”的时候全场爆哭!!!】
她完全相信这条影评的真实性,因为他们现在正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在新人交换戒指,互诉衷肠后,亲友们一个个垂着头悄悄抹眼泪——她觉得她的眼泪应该攒到这个时候的。
婚礼已经进行到一半,她试图从这个场景中找到一星半点不和谐的地方,比如说新郎心里另有其人,新娘是被逼无奈,但是没有,这只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婚礼,双方都没有藏着掖着巨额遗产,也许婚礼结束的第二天他们就会重新过上拮据的日子。他们都是天主教徒,在这一天真诚感谢主的指引使他们相遇相知。
她觉得她又开始下意识恶意揣测了,这很不好。
库洛洛在进入教堂之前把额头的刺青用绷带掩盖了起来,缠绕得很草率,黑色碎发夹进了两层绷带之间。她抬手把它们绕出来,说:“我们走吧。”
“不再多待一会儿吗?”
“他们都感谢圣母玛利亚了,又不感谢我——本来也只是不速之客,没人会在意。”她又说着意义不明的话。
他说:“我想和神父聊一会儿。”
“那我在外面等你。”
他点点头。
外面天气十分闷热,那种夹杂着水汽的湿热,风追得很慢,蒲公英没有生命危险,只需要担心头发会不会被水汽浸湿。
马路对面是一排间隔相等的树,树荫圆圆的像印章一个个敲在柏油路上,她越过斑马线上黑白相间的琴键,走到树荫底下躲太阳。
蚂蚁从脚下路过,她穿着白色的皮鞋,于是小小黑黑的昆虫特别显眼,像是谁在敲文章的时候手指粘住了键钮,一个个分号被量产出来。
她蹲下身,一簇头发顺势垂落,她别到耳后。然后用手指按住鞋头,一只蚂蚁被困在指腹下,她扭动手腕,碾压,手指松开之后,蚂蚁毫发无伤,翻了个身,继续跟上队伍。
她沿着蚂蚁的长长蜿蜒的队伍左右查看。发现右边有一只死掉了的鸟。她站起身,走过去。
一只麻雀,脸朝地栽倒。
细小的白色绒毛让它看起来像是掉到地上粘上灰尘的棉花糖。灰色的、棕色的羽毛点缀在底部,失去了光泽,一颗小小的头颅破碎了,眼珠子凸出。
蚂蚁在拆解它。从它身上拧下一颗螺丝,顶在头上,告诉同伴要按照顺序拆卸后,往前走。
她从路边捡来大大小小的石子,先是把它们围成一个圈,鸟的尸体躺在正中央。然后她又捡来更多的石头,建造了一个小小的墓,小小的金字塔。
——“蚂蚁在搬家呢,看起来要下大雨了。”耳边传来小女孩特有的稚嫩的声音。她扭头看去,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橙黄色短袖,灰色背带裤的女孩,她的眼底有一排雀斑,只有十一二岁,她说,“姐姐你这样做的话,蚂蚁就吃不饱了。”
她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问:“是死者为大,还是生者为大呢?”
“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是‘生者为大’。 ”女孩又补充说,“就算人们以前很认真地建造了死人的房子,但是活着的人为了给自己建新房子的时候绝对会铲掉死人的房子——其实死人根本不需要地方住,大家都知道。”
“那你希望死后有地方住吗?”安德问。
“我不觉得我会死。”她说。
“所有人都会死。”
“可是我不觉得我会死。”她又重复了一遍。
“……”安德打量了一遍女孩,起身,抬脚,把刚刚建造的石头金字塔顶一脚踢掀了,蚂蚁编织的黑线悬挂着去捞鸟的腐肉,她说,“我们真像呢。”
“‘真像’?你也还没长大吗?喜欢说毫无根据的话 。”
“我已经活了好久了。”
“有多久?”
“加起来的话,两万岁?”她不确定地挑起语调,然后又沉下语气,“大概。”
“……”女孩一副“你在唬我”的表情,然后从背后拿出一捧花,“要买花吗,几万岁的老太婆?”
“……”她就知道不该说真话的。但她很快就被女孩的花吸引了,它们长得有点像曼珠沙华,不同的是,她的花背面是灰色的,她原本以为是阴影才暗淡得看不真切,其实不是,银灰色铺垫在背面,从上而下俯视,像是一轮扩散着光辉的红月。
“这是什么花?”安德问。
“它还没有名字,是长在我家旁边山谷里的野花,最近长得太旺盛了,妈妈让我采一点来卖掉。”
——“可以给我一支花吗?”三三两两结伴路过的年轻女人们对女孩说。女孩立马笑盈盈地仰起头,抽出三支花,说:“当然可以,祝您愉快,女士! ”
然后她又对上安德,说:“你要买花吗?”
“你刚刚直接把花送给她们了。”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
“你在针对我。”
“因为你看起来很有钱。”
“我的确很有钱。”安德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揪了揪耳垂,又抬了抬右手,确认自己什么配饰都没戴,没什么可以拿来以物换物的东西,“你如果要我的bra的话——”
“你脑子有问题吗?!零钱什么的呀!”
她拍了拍两侧的裙摆,表示它并没有侧袋,她也没装任何东西,“我没有钱,没有现金,也没有卡。”
“你走丢了?”
——“不是。”
“你被抛弃了?”
——“没有!”
“这么激动干什么,都一把年纪了。”女孩无奈抽出一支花,抬手递给安德,“只是耍耍你,反正我卖花的钱已经足够我买甜甜圈了。”
安德从她手里接过花,碰到花梗的一刹那,花迅速合拢成了一个银灰色锥形的花骨朵,一丁点红色都看不到。
这莫非是含羞草。安德心想。
“啊——”女孩惊讶地微张嘴巴,“你被花讨厌了。”
“什么意思?”她问。
“你喜欢花吗”女孩追问。
她模棱两可地回答:“喜欢,不讨厌吧……总之是好看的东西,我喜欢好看的东西。”
“那真奇怪。怎么会这样呢?”女孩摩挲着下巴解释道,“这是有情绪的花——虽然只有平日里无所事事的我这样认为——不过它好像只有两种感情,讨厌和喜欢。”
“它喜欢很多东西,而且会回应大家的喜欢。简单地说,大家喜欢花,花也会喜欢大家 。”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花讨厌的东西太少了,它的喜恶很难琢磨,像现在这样的情况我只见过一次,那就是邻居家的大叔,他不喜欢花,他抽烟、喝酒,还整日骂脏话,打他的老婆和小孩,顿顿都要吃小牛和羊羔——姐姐也是这样的人吗?”
“唔……”她食指挠了挠额头,“我说不好,我毕竟活了那么久,我也许抽了比他更多的烟,喝了更多的酒,做了更多别的更糟糕的事。”
“所以它才讨厌你?”
“可是人被讨厌不是应该的吗?”
“不是啊,我希望被人喜欢。我知道我很可爱。”
“你的确很可爱。”她说。
“谢谢。你也是。”
“……”她没回谢。
女孩疑惑地问:“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可爱吗?”
她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我觉得你在奉承我。”
“你又没有钱,我奉承你什么?”
“哦,说得也是。”
“嘿,我有办法让花在你手里盛开。”女孩说。
“什么办法?”
“你蹲下来。”
安德没有动作。
“哎呀你蹲下来!”女孩催促道。
于是安德蹲下身来。
女孩裹住了安德握住花梗的手,长条状的花叶像蛇一样蜿蜒着攒动盛开,安德用另一只手指去戳它,花蕊蹭了蹭她的手指,像是小动物的脑袋顶了顶她。
“植物有趋光性,它则是喜欢追逐自己喜欢的事物。”女孩松开手,花又合拢了,好像方才绽放的红色是谁一瞥而过的余光,她解释说,“它喜欢我,它讨厌你,但是它喜欢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它盛开了。”
“‘它喜欢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意思呢。”她问,“毕竟它的喜恶谁也问不出来。”
“今天教堂里结婚的两个人,他们各自的花开了,他们一起的花也开了。”女孩说,“我拿路上的情侣做过实验,真心相爱的,花会绽放。相互欺骗的则会合拢。要我说,这些实验很有趣,所以妈妈每次叫我出来卖花,我都很乐意。”
安德的视线里捕捉到马路对面库洛洛的身影。
她站起身,侧过头对女孩说:“看到对面额头缠着绷带的帅哥了吗?”
“哦,看到了。”
“我的殉情对象。”
“哇,你真的好奇怪。”
“还好吧——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骗我。”
“骗你什么?你们都相互爱到要殉情了。”
“可是人的关系并不像花一样只有喜欢和讨厌啊,我觉得人们选择殉情是因为不知道如何相爱着活下去——骗我去死,然后自己活下来。”
“你怕死吗?”
——“不怕。”
“你怕被欺骗吗?”
——“不怕。”
“你喜欢他吗?”
“……喜欢。喜欢到干脆跳进他的圈套里死掉算了。”
“那你害怕什么,殉情不就是要相互信任和勇气吗。”
“我害怕无知,害怕愚蠢……害怕事物的发展违背我的意志。”
“可你又不是神。”
“说不定呢,至少我觉得现在的我是有权利这么想的——配合我一下。”
“哈?要怎么配合?”
她立刻扬起甜蜜的笑容,语气里不是方才的空洞和幽微,而是轻盈地落到地上和人肩头的声音,非要形容的话,像是光路里的尘埃降落了,她说:“库洛洛,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
这家伙是演员吗!?女孩心想,她先是看见马路对面缓缓走来的男人对上了安德的招呼,比起旁边自以为是神的姐姐,她更愿意这个男人担负神格。因为他的视线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什么?”库洛洛问。
她的手里是一只闭合的花,说:“这花好像只会为命中注定的人在花期前提前盛开,就好比勇者和宝剑,小王子和玫瑰。我特地要了支还没开放的,不过我不是它选中的人——”
“喂,你不会在里面安了什么装置可以控制花的合开吧?”她故意质疑女孩,说着她伸手就要去掰开合拢的花瓣查看。
“别——”女孩紧张地喊出声。
在安德的手碰到花瓣合拢的尖顶前,她的手腕被库洛洛迅速扼住了,他说:“看起来不像是假花,掰开就坏了。”
“如果强行扯开的花,花会分泌有腐蚀性和毒性的黏液,你的手指就没了。”女孩解释说。
“这么危险的东西能上街卖嘛。”安德鼓起腮帮子嗔怪道。
“那不是只有你会这么做?!”
“啧……不过是个小屁孩。”
——“安德,我想看一下花。”库洛洛说。
“诺。”她语气轻松地递过去,“给你。”
在他的手指触碰到花梗的瞬间,花仍然没有动静,而当她松手,花开放了——它不喜欢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它喜欢他。
“喔。”女孩小声蹦出一个语气词。所以只有大姐姐一个人被讨厌吗,她立刻凑到库洛洛跟前,“您要买一支花吗?这支花很适合您。”
“看,这就是卖花女孩提高销量的伎俩,我已经识破了。”安德在旁边嘀嘀咕咕。
“不,我不太需要。”库洛洛把花还给了女孩,然后对安德说,“已经和神父聊完了,我们走吧。”
“嗯。”她点点头,对女孩默声做了一个“谢谢”的口型,然后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你等我一下——”
女孩揪着花梗,在手指间滚动,心想:她想要测试对方是不是在欺骗她,但是她不是也在欺骗对方吗,这样的话,这个测试到底有没有意义呢。
不过也不关她的事就是了。
——“能给我一支花吗?”
——“好呀,祝您一天愉快,女士。”她把手里的花送了出去。
——————————————————
走下短途火车后,从一个生锈了的站牌往公路下坡走。两侧是起了雾的森林,白色的幽灵若隐若现。整条马路冷清得少有车经过,连林间的鸟倏忽飞过,鸣叫两声都听得很清楚。
她站正,回头望去,看到远处鳞次栉比的城镇,那是像素块一样方方正正地排列着的不真实的世界。
“我们要在树杈间上吊吗?”她问。
“不是。没有绳子。”
“我带了刀。割喉也可以。”
“刀?”
“午餐的时候觉得很漂亮顺来的餐刀。”她说着手往后扭,从背部腰际抽出一把十厘米左右长的小刀出来。
“暂时还用不到。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还要走多久。”她问。空气冷得刺骨。
“大概十五分钟,我也没去过。”他回答,“一个在索莱尔的酒吧闲逛时,道听途说来的地方,据说可以把尸体丢在里面。”
“然后呢,里面堆了很多尸体吗?”
他摇摇头,说:“里面有流动的沙子,像是面包虫一样会把所有生物啃食干净。”
“躲过了蛆虫没能躲过面包虫吗?”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可以,我也想去看看。”
那是一个直径三十米的巨渊,周围稀疏地铺盖着石块,荒芜且死寂,人站在边缘渺小得像是眼眶周围生长出来的细小绒毛。
车辙凌乱地分布着,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不少人光顾这里了。
她蹲下身,重心下降,往前倾凑近去看巨渊,脚尖摇摇晃晃地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她真的看到流动的黄沙,本该沉淀下来的细沙像是流水一样轻飘飘地冲击着垂直的石壁,没有听到水声,也没听到沙子相互摩擦或是由于水汽粘黏聚集的声音。她从脚边捡了一颗石头,抛掷出去,差点失足掉下去,被库洛洛及时拽住了后领子。
——“额,要窒息了。”前领紧捆着半个脖颈。她后退几步,站稳,库洛洛松了手,提醒她说,“还不是时候,失足和自杀是不一样的。”
“没有听到石头落地的声音呢。”她点点头,说。
“因为沙子是软的吧。”
“说的也是,反正现在也没什么能够把它搞明白的办法——跳吗?”她问。
“跳。”
“那么——”她率先走到边缘,两只脚都伸出去一半,半个人悬空。遥远的灰调的云层盘踞在她的耳侧、随风飘起的发尾、裙摆还有脚跟。
她转身,手里是一把刀,两指捏着刀尖,然后松手,刀哐嘡落地,她身上已经不再有任何凶器能拿来暗算他,她说:“库洛洛,过来。”毫无防备,眼神坚定,面色平淡。他能轻易地把她推下去,毫无退路。
他抬脚。握住她的手。
“我想最后亲你一次。”她说,“可以吗,只亲脸颊。”
“可以——不是,”他更正说,“我也想亲你。”
她楞了一下,眼里起了朦胧的薄雾。他走过去,环住她的腰,一只手抬起来去擦她的眼泪。
“你在哭?”
“嗯,因为很累,但是很快就要结束了。” 她说,“我对很多事情的结束没有实在感,就连无数次自己的死亡都难以切身体会,但我想这次不太一样,大概是因为你来了。”
“我很感谢你来陪我,和你在一起什么无聊的事都变得稍微有意思了。我有时候会想,我往后的时间可以悉数交给你保管,供你去挥霍浪费。”
“我很相信你。我毫不怀疑你会百分之一万地利用它们,利用我;毫不怀疑你想去完成的我也会一拍即合地赞成;毫不怀疑你对此图谋已久,处心积虑,你和我一样,从不满足。”
她踮起脚尖,她记得芭蕾的动作和技巧,知道怎么在悬崖边缘站稳。她侧过脸,去够他的面颊。
“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她问。
“以后再说吧。”他回答。
她露出浅浅的笑意,在他耳边低语:“也许……你应该告诉我,亲吻和哪个单词最像。”她把手覆上他环住自己腰际的手腕。
她记得芭蕾的动作和技巧,知道怎么在悬崖边缘站稳。然而她更清楚旋转的诀窍。借位、施力,干净利落地把他推下去。她目送着他下坠。黑色的西装被风鼓鼓吹动,深幽的瞳孔一层一层地缩放他的身影。她坐在边缘,双脚悬空,一只皮鞋不堪重负从脚尖坠落,另一只也跟着掉了下去。
一滴雨垂下来,落在她鼻尖。她向后倒去,张开双手,躺在山地上,呼吸低沉微弱。眼前行动滞缓的乌云翻滚着、扭转着,雨被挤出来,把她淋湿了。
雷声轰隆隆地响,明明灭灭的闪电像是哪里放着露天电影。
“我他妈真是个混蛋。”她自言自语。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最近太忙了
下一次更新大概在四月中旬之后(如果没阶段性emo的话),又或许摸鱼的时候能勉强码出一章来
hoax
v.欺骗
n.骗局
“你和我一样,从不满足。”写这句话的时候我脑子里是汉密尔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