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安眠

“嗯,很美。”他问,“这是什么?”

“这个世界虚假的证明。每当我有出于是生理或是心理的濒死感,它们就会像程序一样自动运行。我一开始以为是幻觉,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越是接近月底,这种现象就越明显。”

“它能恢复原状。”

“是的。一瞬间的事。像是弹簧一样。”

“到最后是你会消失,还是这个世界会消失。”

“我的倾向是,两者都。”

“你打算怎么做呢?”

“真是个好问题。”她躺在地板上,四肢张开,说,“我在这个复制品一样的世界里不停地流转。”

“当我知道这件事之后,我第一个想要解决的问题并不是怎么从这里出去,而是我该怎么杀死自己。记忆和身体反复重置,却无法根除残虐的本性,这种大费周章的筛选只不过是重蹈覆辙,这让我有点绝望。等我冷静下来,我发现其实从这个世界逃出去并不难。只要是规则构成的秩序,就一定会有疏漏的地方。”

他转头望见窗外,雨突然下起来。风吹动窗纱,细密的雨撒进房间。

她的声音乘着风:“关键是我自己的想法。”

因此帕里斯通在地下室对她说:【如果安德终于走出了念能力,但是最后还是自.杀了,我大概会生气的。】——做了那么多,即使作出改变也还是效果甚微。

“所以我来到这里,要一个人想明白一些事情。”

比如说,自己想要在哪里活着又在哪里死去。是不是把自己关在念能力的保护伞下会更好,毕竟这里既是无人死去的天堂,也是无人生存的地狱。可继续躲在念能力也不见得真的有变好的那一天。

“你现在想明白了吗?”他问。

“嗯,求生和寻死都已经有了各自的答案。不过,它们都不是我想出来的。不,应该说,有人给了我提示,而我将答案补全了。”

“它们的答案,现在是保密阶段吗?”他问。

“嗯哼~”她扯了扯笑容,“我可以告诉你我想要如何杀死自己。”

“常规的方法是杀不死我的。所以他提示我,杀死癌的方法之一是人本身的死亡,身体是关押恶毒魂灵的牢笼。因此,我应当摒弃自己作为人类的追求,将我的形态抽象出来,成为一种概念、定理或者象征。”

“这算是一种死亡吗。”

“在无意义的世界里的话,是的。”她回答说。

“成为概念,你要怎么做。”

“有很多方法,比如说艾梅洛斯邸宅里有一个黑色的箱子——你进去过的——我想把它做成一个如同子宫一样的器官,它会源源不断地为我供给营养,维持我生存。我的细胞不断地重复分裂、分化、衰老、死亡。经历人类生长的全过程,但永远不会‘出生’,不具备认知能力。只要没有光泄露进去,她就永远安全。 ”

“我有时候觉得你残忍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微张着嘴,眨了两次眼睛之后说:“我好惊讶这么对我说的人竟然是你——‘残忍’……还好吧,我以为我只是有点过度保护。”

“……那么求生的方法?”

“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她很认真的地承诺,“库洛洛,如果你的目的是套取情报,如你所愿,我入套了。也许你该重新考虑一下去留。”她这里是世界的中心、平静的台风风眼、无意义的荒漠流沙。

——“安德,我饿了。”他好像铁了心地要赖在这里。

“好吧,我去做饭。”她从地板坐起身,把沾满血的外套脱掉,穿着凉快地走到冰箱面前,打开下层的门。

——“我不想吃速冻。”

“你还挑剔?我不会做饭。”她顿住手,红着脸反驳说。

“你在餐馆打过工,你会修理改装电梯,刚刚包扎的手法甚至能看出有军队经历。”他的后半句话像在说,你明明什么都会,居然不会做饭。

“话是这样说,但我身边优秀的厨师太多了。”比如说这次循环,提亚也好,维斯文也好,甚至利嘉也能做出很好吃的饭菜,“我只会做与鸡蛋有关的食物,但是我觉得与其说是在做饭,倒不如说是在做实验,而且冰箱的鸡蛋已经被我挥霍光了。”

她提议:“要不外送吧。”

“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八点,配送停止了。”

“我下楼去买。”

“外面在下雨,而且你今天弄坏了电梯,两台都在检查维修中,你要爬十三楼吗。”

“听起来很累,但是也不是不行。”

“我来做饭。”他提议说。

“冰箱里没有食材。”

“我家有。”他说。

“你哪来的家——好吧。”她意识到他指的是布朗克太太的冰箱。

“但我要你喂我。”他得寸进尺。

“你自己没有手吗?”脱口而出。

“如果我没有手的话,安德会喂我吗?”

“那晚上睡觉的时候你拿什么来抱住我?别说傻话了。快去做饭。”

越过只有十一步的走廊,电梯前的警戒线占了一半的风景。库洛洛在厨房慢悠悠地操作着,等在客厅一边玩俄罗斯方块,一边时不时抬头监督晚饭进程的安德快低血糖了。

手机屏幕上十分富有战略意义的长条形方块终于大发慈悲地降落,却被她手抖安置在了最不合适的缺口,它瞬间触碰了底线,游戏结算分数惨不忍睹。这已经是第六次了。

她把手机推远,无聊地深吸了一口气,问库洛洛,表示质疑:“你真的会做饭吗?”

“不会。但我觉得并不难。”

“是吗?”她起身,打开冰箱上层,扫了一圈发现没什么可以解饿的东西,于是只好抽出一根胡萝卜,还特意挑了样子最好看的一根。她走过去,用胡萝卜尖戳了戳库洛洛的后腰,“我能以最快的速度组装枪.支,推演物理原理,解开一具尸体,但要我说,做饭是真的真的很难。”

“那如果我会做饭,我们就无所不能了是不是——你非要在背后捅我一刀吗?”他转过身,胡萝卜跟着惯性戳到了他的伤口,他在受刺时特意避开了要害,伤只是看起来可怖。他把胡萝卜没收,洗完后,塞到安德嘴里。

“‘唔’——所不能?”她咬下小小的一口,把它取下来握在手里的姿势仍然是和行凶无异,“然后呢,好供你为所欲为吗?”

“是指,接下来,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做任何事,只要我们想。”

“就我们两个人?”她问。

“就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就够了。”他又给她倒了杯水,里面加了白砂糖。用来缓解她的低血糖。

她抿了一口,说:“可我没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我只想和你面对面咀嚼食物——但是可以的话,你愿意和我殉情吗?”

“好。”他平淡地答应,和往常一样,好像他自己给自己下了制约,必须纵容她的一切不合理和任性,殉情也是其中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对不起我胡诌的,我只是随口一说——”她立刻反悔,语速慌乱地加快,“你知道我说话不过脑子,而且我脑子坏掉了。”

“可我答应了。”他温和地笑起来,“安德,我们明天就去,时间和地点由我来决定。”

那这还算是角色扮演的游戏吗?还是他为她做饭的过家家吗?

“我希望明天你打扮得很好看。现在回去等晚饭好吗?”

她愣愣地点点头。

事实证明,库洛洛真的不会做饭。他会把晚饭的样子做得很好看,但是味道却糟糕透顶。两个人都面不改色地吃完了,分担完洗碗和收拾餐桌的分工后,回到安德的房子。沙发的中央是顽固的血渍,他们各自窝在沙发的两侧看电视。

电视机放着情景喜剧,罐装笑声时不时提醒他们笑点的位置。但是没有人出声配合它。

她问:“库洛洛,只是好奇,你平时都是怎么解决进食问题的。”她确定了一点,在这个房子里有两个生活废物。

“嗯……看情况。我通常会因为看书或者想问题忘了吃饭,如果身边有团员,他们就会提醒我去吃一点。那些吃的大多数是抢来的,窝金和信长的话比起食物更喜欢酒,总是抢一车回来,就算根本喝不完。”

“不过团员里也有人不喜欢随便动手,有派克和侠客在的情况,食物都是从餐厅买来且包装完好的,也不会忘了拿餐具。总之,一般情况下我不用纠结该吃什么,有什么就吃什么。”

“你好依赖他们。”

“是,失去他们之后更能感受到了。”云淡风轻地语气,电视里的笑声又响起了,不合时宜。

她用遥控器换了一个台。这次是付费节目,屏幕里是两具交缠动弹的人体,在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蔓延之前,她再次换台,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幸好转到了动物科普频道,这期的主题是不同物种之间的共生关系。

电视机传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旁白。

【在海葵的触手中含有有毒的刺细胞,使得很多海洋动物难以接近它。但由于海葵行动缓慢,难以取食,海葵经常饿肚子。长期以来,小丑鱼与海葵在生活中达成了共识,每天小丑鱼会带来食物与海葵共享;而当小丑鱼遇到危险时,海葵会用自己的身体把它包裹起来,保护小丑鱼。像它们这种互相帮助,互惠互利的生活方式在自然界称为“共生”。】

安德发现库洛洛正看着她,她问:“怎么了,我按得太快了吗,你其实更想看片子?”

“我都可以。”

“你是不是太没主见了。额……我在说什么啊。”一个犯罪团伙的领导人怎么可能“没主见”。

【……达尔文的生物进化理论是基于形成种群的个体竞争。在《物种起源》中,达尔文承认:“如果可以证明任何一个物种的任何结构的形成是为了完全有益于另一个物种,它会消灭我的理论,因为这是不可能通过自然选择产生的。”共生关系对进化论构成了挑战……】

“我在安排明天的行程,安德,”他的话听起来明天不是去殉情而是去旅行,“但是有一个问题。”

“嗯?”

“我没有钱。”

“那你的钱呢?”

“拿来当房租给布朗克太太了。”又一个毫无可信度的借口。

她甩手把沙发靠枕猛地砸到他脸上。他没有躲,四四方方柔软的枕头滑落到他怀里,他抱着靠枕,很自然地调整坐姿。

“给,密码123456。”她从茶几底下摸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随便你想怎么浪费。”

“听起来的确很随便。”他接过手,补充道,“你问我平时怎么解决进食问题,另一种情况,如果身边没有团员的话,总会有女性很乐意请我用餐。”

“……”好的好的,知道你擅长吃软饭了,她腹诽道,“我去洗漱了。”

——“安德,”他叫住她,“今晚能不吃安眠药吗?”

“不吃安眠药?你来负责哄我睡觉吗?”她顿住脚步,提醒说,“我要是醒着,晚上的时候会很烦人,说真的,还是睡着比较好。”

失眠的时候,一个翻身都是恼人的多余的动作,即使除了自己根本没人在意。

“那我也想吃。”他说,“我们一人一半。”“这又不是糖。”但她还是把药掰成两半,稀碎的粉末黏着在指腹,“我放在桌子上了。”

“嗯。”他目送她拿起衣物走进浴室。

中途她从浴室出来走进主卧,出来时拿着未拆封的牙膏。他知道主卧是她的仓库。应该又是走神不小心把牙膏挤进牙杯里去了。

他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安眠药,小小的白色药片躺在手心,浴室的水声不曾间断。他又绕到窗边,雨不停地下着,他把手伸出窗外,向下倾斜,药片就从十三楼滑落,融到雨里去。

晚上,她帮他清理腹侧的伤口,换好绷带。顺势相对着躺在一起。

她侧躺,额头抵在他胸口。他搂着她,拇指指腹来回勾勒着肩胛骨的轮廓。

对她来说这是一次不小的冒险,并不是指和一个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而是她很久没有尝试过侧躺着睡着。就像低血糖患者会随身携带糖或者果汁,这次却刻意不带了。她也许不需要药物、不需要外界或者自我的强迫就能生活下去。

【冬眠患者准时入睡

代价是消化一颗蓝色球状安眠药

六尺之下埋葬摇篮

她会在坟墓中降生】

在暗处,她缓缓睁开眼睛,想起了预言诗的最后一段。也许他们明天真的会死。这是俄狄浦斯的预言,越是刻意逃离,越是被因果定律套中。

他说:“我关灯了。”

“嗯。”黑暗一瞬间覆盖,她又闭上眼睛,大脑昏昏沉沉,心率却很快。

“晚安。”他说。

“晚安。”她抱紧他。听到皮肤摩擦布料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清明时节写殉情

挺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