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了一整个下午的国际象棋。几乎全部以安德落败为结果。她的手悬停在马上,然后撤退,将皇后啪塔一声倾倒,说:“我认输。”
下棋的时候,警察来敲门。她前去应付。
警察大致询问了女孩死前的行踪,还顺便问了问布朗克太太怎么样了。“她有和我说最近要出去散心,于是暂时把房子租给了鲁西鲁先生,我正在和这位新邻居下棋,您要问问他吗。”她说。
“再好不过了。”警察说。
然后是警察与库洛洛的单独询问。
一个楼层连续失踪死亡三个人,其中一个还不是本地人,怎么看他们都有嫌疑。这是安德故意帮警察制造的囚徒困境,不过他们两个都没有经历坦白或是抵赖的两难选择——
“嗯,她当时很慌张,问能不能收留她一晚,因为她没有钱支付旅馆的费用。”库洛洛回答警察的问题。
“不太可能吧,警察先生。每个楼层的人都有可能乘上电梯,甚至是我自己。如果是为了杀死一个特定的人,这其中的不确定性也太难掌握了。我更倾向于是意外。”
“布朗克太太?我不知道,我预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可能她会在一个月后回来吧,至少会来收房租。抱歉,我不太清楚她的去向。”
她在房间里重新把棋子摆回棋盘。
“安德利特小姐吗?我昨天才认识她,因为是邻居。精神疾病?怎么会……完全看不出来呢,她棋下得很好。”
“嗯,我会多加小心的,虽然我觉得她不会做那样的事。”
警察一无所获地离开了。
打发完警察后,他看到被重新摆好的棋盘,问:“你还要继续下吗?”
“我以为我不至于退化得那么多。”她有点颓丧地单手撑着脑袋,头脑里回响着棋子移动的哒哒的声音。她觉得吵,误会这是棋子在窃窃私语,于是开始动手把棋一个个收起来。
“下棋取胜只是因为掌握了更多技巧和破解的方法,和智力没有绝对联系。”
“难道你还刻意训练过?”
“我不知道算不算,我看过相关的书。在艾梅洛斯邸宅。”他说,注意到安德的手微微停滞。
“哦,那时候我也在吗?”她问。
“你在睡觉。我们在那位爱洛小姐的房间。”
“我记得那天你看了一整晚的书,你真的不需要睡觉?”
“是比平常人少睡一点。小的时候是不能睡,再然后就睡不着了,”他又把话题拉回来,“那位爱洛小姐挺喜欢下棋,她有很多关于象棋的书,而且会在书上做笔记。”
“不然也不会参考象棋的规则设计游戏。”
“要是对上她,你觉得你们之中谁会赢?”
“如果你是指下棋,我必输无疑,”她把象棋收到书架上,在书架上随便挑了一本书,她其实甚至没有看清书脊上的文字,书名、作者、译者、出版社,所有的文字搅和在一起,晕乎乎的,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占据了整个沙发,补充一句,“我的脑子已经迟钝到记不清前十步和后十步。”
她背靠在沙发上,拉链不知不觉褪到了下腹,露出白色的背心内衬。
她手里是一本高深到拒绝让人产生欲望解读它的近代哲学史。她有书的空白边缘一样洁白的、柔软的肌肤,拿来勾引谁都绰绰有余。有的人会用群蚁排衙的文字来掩盖自己贪恋空白页的内里,他算是其中一个。
他坐到她腿边。擎着她的脚踝放在自己腿上。她只抬了一眼,已经习惯了他没来由的肢体接触了。
“爱洛的尸体是被猎人协会副会长带走的。”
“哦。”她淡淡地应了一声。
“在这之后便是你被猎人协会软禁在邸宅中。”
“……”她抬了抬眼。
“然后是帕里斯通被停职。”
“这是猎人协会内部的党派之争吧。”她说,“我没兴趣。”
——“安德,不说谎的下一个策略就是隐瞒吗?”
“……”她刚要开口,却半路刹住,在脑子里重新忖度该说什么好。
A:【我觉得告诉你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
B:【我能处理好一切,不需要你插手。】
C:【爱洛也好,帕里斯通也好,他们都与你无关。】
D:【仅靠现在的你,又能做什么呢?】
怎么说都会气氛下降到冰点。
她下意识去咬下嘴唇的死皮,把下唇卷进上牙,用舌尖试探唇纹。一丝唇皮被掀起,血渗出来。她先是用食指指腹按在唇上,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血痕,再用中指去摁,血印还在,再是无名指,到小指的时候,血就不流了。与此同时,库洛洛供她在四个选项里纠结的耐心也干涸了。
他拽住她的脚踝猛地往下拽。在狭窄的沙发上,他撑在她身上。四目相对,平静的眼神相互倒映,像水面哽在两人中间。
她解释说:“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尽量避免说出会伤害你的话,顺便一提——”她说着,十分自然地从沙发内侧的罅隙摸出了一把匕首,刀尖朝上对准了他的侧腹,“法律规定,夫妻之间没有经过同意的性.行为也算强.奸,你应该留着‘肚子’吃晚饭。”
她又展现了她那炉火纯青的“说一套,做一套”,说着爱你但不妨碍想杀你。
“我大概知道你会回避哪些事情了,那么我问一个与我有关的事。”他说。
她困惑地歪头。“嗯?”
“你和伊路米·揍敌客的关系?”
“唔,有点复杂。”她愣了一会儿,说,“如果你是指人际关系,我们是朋友、搭档、床伴、仇人,有时候还有债务关系,通常我是欠他钱的甲方。”
“如果你是指情感。我很了解他,他很了解我。但我们之间没有分寸……至少我不喜欢这样。你不用担心他会追过来,对他来说,做我的思想工作已经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事了。”他应该忙着控制亚路嘉,而在念能力外耽搁一杯咖啡的时间,半个月早就过去了,“我没有说谎,但我觉得这些话你不会想听。因为这违背了‘我完全爱你’的规则 。”
“安德,我不在乎受到伤害。”他说着,在她惊讶微睁的瞳孔中映出不断放大的十字纹身。他俯身拥住她,刀尖喀嚓一声划开衬衫,刺穿皮肉,温热的血汩汩流出,浸润了衣物和隔在两人之间的书页,“你也不需要费力地揣测我的想法,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也搞不清我在想什么。”
“库洛洛!你他妈吓到我了!”她根本没考虑过他会主动往刀上凑。
她连忙把他扶正,取来医疗箱。拔.出匕首,清理伤口,止血,消毒,上药,包扎。他全程一声不吭地任由安德摆弄自己,细密的汗珠从额头冒出来,失血和疼痛全然不管,漆黑的眼眸只顾着跟着安德转。
他观察到这是与她碰面以来最有活力的瞬间,难得地因为什么事物脱离预料之外而发脾气。想到这个事物是他自己,他微微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给绷带打了个结。
“只是觉得你手忙脚乱的样子很可爱。”
“库洛洛,我们之中总得有一个做事正常。”
“‘正常’?这是你想做的事。”
“……”这一点她无可辩驳。
“安德,现在的情况是,你刺伤了我,你当然可以把我当做尸体藏起来,但我想西索会来找麻烦,嗯……很多人会来找麻烦,‘来打扰你的生活’。”
“明明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所以我承受了不识好歹的后果。”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这两者并不冲突。安德,你可以认为这只是角色扮演游戏时的突发事故。”
“我真的可以这么想吗?这不是你的陷阱吗?”
“可是我的陷阱里只有我一个人,你掉下来,我接住你。仅此而已。”他温笑着,让人分不清是台词还是情话,“你知道哲学用几百万字只是为了证明意义本身毫无意义,生存的唯一出路是落实到生活琐碎的小事。如果你没办法从逛中央公园、搜刮奢侈品、浪费食物中领悟到享乐主义的窍门——我来教你。”
她像是走进赌场仍然改不掉权衡利弊的陋习的政治家,陷入了分配筹码的纠结之中。
过了良久,她以诡异的姿势去够他的手,放在手心,像是捧着谁的心脏,小小的粉色的舌头舔舐着他指尖的血渍,舌苔把手指包裹住的一瞬是炽热的,脱离移动之后,唾.液在皮肤上微微发凉。他能摸到她的牙齿,柔软的口腔侧壁,他有一种在被幼兽试探的感觉。
她向来进食缓慢,喜欢折磨食物。
直到她慢条斯理地将他手上的鲜血舔舐干净,她把他的手以“掐”的姿势环住了自己的脖颈,他能摸到她颈部微微隆起的疤痕。
“安德,我不想杀你。”他说。
“我知道。我想给你看看我眼中的世界——库洛洛,用力。”
他收拢手指,她开始头部充血,额头隆起青筋。
周遭的环境开始解构。
先是时间滞缓,墙上秒针怠惰地只挪移了半步,此后便无法用肉眼察觉到进步。
电视机突然之间打开,它甚至没有插上电。没有人按遥控器,显示屏上却目不暇接地迅速换台,右上角的频道数不断地按照序列递增或是递减,而左下角新闻播报的日期却毫无规律地插播着。
没有声音。完全寂静。
电视里的画面先是现实得能看到人背后的树叶随风摇动,过了一会儿,线条开始模糊,色块不再自然地渐变,事物在光下的影子缩略成了圆形细小的黑色斑点。房间里,墙脚的笛卡尔坐标系,地板平铺衔接的或垂直或平行的线条,光落在天花板上的片状阴影,它们都变得抽象且衔接生硬起来。
他注意到电视里最后只剩下三原色,红一块、蓝一块、绿一块。
整个房间像是纸板箱一般地被打开,他抬头仰望,所有周遭原本触手可及的点线面倏忽往上飘,水汽一样的难以捕捉的飘忽不定感。
呼吸凝滞的震撼。
他头顶是如同梵高《星月夜》一般的天空,一整个色彩缤纷的、盘旋、流动的天空,把所有人间纷杂的色彩收集提色,融入到流转不断的漩涡中去。
身临其境的窒息美感。
全世界都是她的作画。
他看见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事物精妙的构筑如何解体、分崩离析后回归本质,像是生与死的湮灭过程。
看到如同海水一般贮存波动的念,所谓生命能量不再是用来谋求生存的工具,而蕴含着爱与灵魂。
走出流星街,他置身于多数人的世界,感到一种区别于面对强敌的渺小。而现在,他只身面对一个人的世界——这个人的性命甚至掌握在自己手里——他禁不住质疑自己的形貌和存在。
仍然渺小。在整个世界面前微弱得如同阴霾天的星光。却在事实上,是一颗存在于广阔的宇宙中,成为引力编织的层层叠叠的网的一份子,以光速飞行的巨大的行星。
他松开手。脑子里放映着孩时的沉闷天空。重新思考“流星街”的含义。
一切恢复原状。她缺氧地喘息。
“很美吧。”她气若游丝。
“嗯,很美。”他看着她,回答说。
作者有话要说:等我文笔再好一点,绝对要把这章写出宇宙级别的浪漫。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