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生活很容易遇到麻烦,比如说在浴缸里一不小心睡着,直到手指被泡烂,直到热水凉透,被梦里倏忽而过的某个场景吓到才能清醒过来。
揉搓着手指,抚平指腹上被水揉皱的波纹,蹭起一层皮。手臂上记号笔的痕迹已经被冲淡,轻轻一抹就彻底消失了——一种空洞的感觉。一种把纸质日记铺平加叠搁在碎纸机嘴边,让机器无比具体地把存在的证明嚼碎。
我裹上浴巾,水蒸发吸走热量,跨出浴缸,吹干头发,蜷缩在床上,想着怎么在这个城市的午夜解决晚饭。
耳边传来婴儿的哭声。我打开手机录音,记录十秒后播放,两个哭声交叠后我才确认这并不是又一次幻觉或者幻听。
唉……令人心烦的哭声。
我鬼使神差地下床,脚跟把鞋后跟压扁,趿拉着鞋子挪移出门。声音是从邻居的房里穿出来的,对面的房门半敞开着,很近,我走到那儿一共花了十一步。
推开房门,在客厅的摇篮里看到了婴儿。
我朝他走近,我的目光汇聚到他肉肉的手掌,我伸手去戳,他抓住我的一节食指,一缩一放地捏着,他想把我的手放到嘴里去,我没有缩回手。我的指腹摩挲过柔软的婴孩的嘴唇,被还没有长大的幼齿磨蹭。
他不哭了,像是在吮.吸奶瓶一样舔舐我的手指。
——【他真可爱。也许我能从崭新的生命中挖掘到生活的希望。不是总有那种失足绝望的少女独自生下孩子,决定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情节?】
真想用指甲刮破他的口腔,伸进喉咙搅动,摧毁那个会发出烦人噪音的器官。说起来,好像有那种套被套的生活技巧:将被套反面平铺在被子上,四角用绳子固定,然后把手伸进拉链口,抓住较远的两个角,往拉链口抽出来,多次抖动。
“角”和“脚”同音是有理由的吧。人的口腔不也正好是一个口子?
【你不觉得无依无靠的少女和呵护不周随时会死的婴儿一同对抗一整个世界很感人、很伟大吗,这不就是人们所说的,生活下去的巨大勇气吗?】
在这个城市里,婴儿被默认为“活在光里的人”。不可笑吗?在这个大部分人终究会选择享受夜生活的城市,他们反而无比确信地赞成“人之初,性本善”,相信“变坏”也是教育成长的一部分,和学会计算成本利润一样重要。
【我不曾全心全意呵护过什么生命,将宠物当成植物养,只会关心它们需要什么养分和生活环境。如果我没有变好的可能性,下一个我……】
“下一个我……”我喃喃道。
可我不也是某一个“下一个我”吗。
【哦,是呢。】
【我们还是用它来练习套被单吧,独自生活需要很多生活小技巧。】
“但是我已经不想再……”我为什么这么轻易地放弃继续说服自己。
——“你在干什么!”一个妇人尖锐声音闯了进来,她右手拿着钥匙,显然她是这个家的主人。她以为自己出门前关门了,但是并没有,她冲过来把我用力推开,我整个身体后仰撞到了桌角,后背有点疼,但是痛感很快消失了。
女人警惕地护着摇篮里的孩子,居高临下地俯视我。客厅的灯光扎刺着我的眼角。
“抱歉,您的孩子一直在哭。我只是以为出了什么事。”
“我住在对面,今天刚住进来的。”
她反驳说:“不对!我记得对面是普普里一家的房子。你不要妄想骗到我!你是不是偷了什么东西!”
“普普里一家……我听说他们出了事,匆忙逃跑之前把房子卖给了我,大概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说谎,我甚至有“听说”的证据,“你看,我什么都没想做。而且谁会欺负一个小婴儿,”我摊开手,表示自己什么工具也没带,也没有拿走任何东西,“我刚来这里,不会立马就惹事的。”
女人似乎相信了我的话,因为房子并没有翻箱倒柜的痕迹,她的孩子也安然无恙,而且,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看起来很可怜,像是虽然生活在阳光下,但终究如同蜷曲的蚯蚓一样,被太阳炙烤,取走水分。
“不好意思,我以为——对不起,我有点过于紧张了。这么说,你是新邻居?”她蹲下身把我扶起来,然后我用手指装模作样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压出祈求的声线:“夫人,有吃的吗,什么都好,求您……外面实在太危险了,我已经十一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
糟糕,我应该把“十一个小时”说成“很久”。
“是有一些剩饭在冰箱里,你坐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热热。”
“嗯。”晚饭有着落了。
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一份炒饭,我向她道了声谢,拿起勺子开始用餐。
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问我:“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来这里?”
“嗯……想生活在树上。”
“啊?”她的手顿了顿,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我说的是这片住宅区像是一棵树的事,但显然我的回答并不算一个富有说服力的理由,她又追问,“应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才不得不逃到这里来的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朝她礼貌地笑了笑之后继续低头吃饭。她露出愧疚的神色,“抱歉,我不该刨根问底的。但是如果你想在这里生活下去,你得找一个靠山。”
“靠山……”
“夫人,我已经很累了。”我当然知道在这里存活下去的方法,我的脑海里有一份专为我设计的无伤通关攻略,“我只是……”我深吸了一口气,用带有哭腔的声音叙述,“想找个地方呼吸。”
我吃得很慢,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饿坏的人该有的狼吞虎咽的样子,但我一口不剩地吃完了。她送我离开,走出门的时候,我再次表示感谢,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个和习得作恶的他们不一样的,“性本恶”的怪物。
睡了一觉后我迎来了第二天。
我在日历本上将剩下的日子填得满满当当。
9月11日:逛图书馆。
9月12日:去中央公园。
9月13日:逛街,目标是每一家店都要买下一件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9月14日:看电影,在影院待一整天,为自己见缝插针地安排场次,把所有上映的电影都看一遍。
……
我看着经历丰富的日历本,觉得很充实。然而当我第一天从图书馆捧着一大堆书回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日历本第二眼。
我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捧着书发呆。放空脑袋。有时候只是看着书页上光影的分界线从页码二十五挪移到二十六,我从这样代表着时间流逝的进度加载中感受到解脱。
我日夜颠倒,下午五点醒来,在无法安定的心悸之中冲完冷水澡——有一天,我头脑中如同条状的海浪静默地折叠、膨胀、收缩、扬起又平复的感知,这种连我自己都无法分辨到底是情绪化还是病变的现象,在一次洗澡之后缓和了。于是就算我一整天什么事情也没干我也会定时且频繁地清理自己,强迫到了连我也自己都觉得病态的程度
洗完澡后,通常会下楼买来成堆的零食和速冻,然后一整天不出门。我很庆幸我不用考虑生产日期的问题,它们是永远新鲜的。也许是因为作息混乱和饮食不规律,这次的生理期痛得要死。我强忍着绞痛熬到了药店,买来止疼药和安.眠药(在这个城市药物管制非常松懈),手心的药片挤成一堆,在致死量边缘试探,用水送服,毫无疗效。
我打开电脑,上网。想要找到一些能分散我注意力的东西。我在网站上搜索“艾梅洛斯”,一无所获,就算有什么带着这几个字的报道,上面的描述也离谱得令人发笑。不知道该无奈还是庆幸,家族的情报工作越来越严密完善了,连我也无从得到一星半点的信息。
在各种网页逛了几圈,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干了,于是我想起来塔格有给我她的邮箱和号码。我开始和她通信。她说她很喜欢我,但我知道这种喜欢不会比在派对上找一个看得顺眼的人一起睡觉深刻更多。
我把爱洛的身份套在自己身上,说自己是出走流浪逃亡的大小姐。
她是文学系的大学生,我们只谈论文学作品。浅浅地谈,吐槽一些古怪可笑的比喻,怀疑某些情节意有所指,偶然发现我们都与郝思嘉隔阂深重;深刻地谈,结合时代背景、作家生平、美学和文化、个体心理和民族精神,深广到只要简单整理,塔格就不用愁自己的毕业论文了。
她跟我讲她在社团里的学习生活,写诗,每天都有人分享自己写的诗,有些写得不错,更多的是狗屁不通。读诗,到街头表演诗朗诵,不需要多少饱满的情感,只要掌握节奏和音调。
我在与她的交流中,找到一种淡淡的平常——我一直很想要的普通人的际遇,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在第二次聊天,第三次聊天之后,我越来越感到疲惫,我寥寥无几的精力在白天的升温和移动中迅速蒸发。
我又开始在手臂上记录事件。有一次错把钥匙当成了记号笔,曲曲折折的齿割锯着皮肤,一笔一划写出了红色的字。在无数次往还装着牙刷的杯子里挤牙膏、错把手机当垃圾袋丢后,我决定去找心理医生,我拿着枪出门了。
我约见了一个叫布鲁克斯的心理医生。
其他医生都太忙了,他们全都不接受把一整天的时间都腾给我的条件。而这位叫布鲁克斯的医生一口答应了,因为他很需要钱,他有孩子需要抚养,他的妻子最近离开了他。
我把枪拿出来,放在桌上。
“我就知道!在白天哪有什么来钱快的工作!”他立马面露苦色,懊恼地捂住脸,然后双手作出投降的样子,“小姐,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心理医生。”
“我当然知道。”
“那你是来——”
“我是你的病人。”我拿出预约会诊的编号单。
“大白天拿着枪来?”
“我只是希望你能认真地对待我。同时我想要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为自己提供一点说服力。”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的剧情走向会和第67章对上,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很快就能写到这部分情节。结果一动笔就收不住了,是我的错。
在这里先给接下来的剧情打预防针。
请以精神病的角度理解(直接放弃理解),以及用普世价值的三观评判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最重要的是评论区不要吵架,否则我真的会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