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洛洛在回基地的路上发现了沿着花坛边沿一直走的安德。她保持着平衡,目不斜视,笔直白皙的双腿按照固定的频率摆动。她穿着不知从哪里来的黑色外套——对她来说过于宽大了,袖口在手腕处隆起好几层才插.进口袋,而口袋又在距大腿根部十几厘米以下的地方。还有那垂在肩胛骨的帽兜,看着像是从哪个巫师斗篷抢过来拼接上去的。
她停了下来,那种突然想起了什么的停顿,猛得抬头和双腿立定。
库洛洛以为安德察觉到了他的注视。
但是显然她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构思里,很多时候都这样。她的“停顿”是一种“顿悟”,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个鬼把戏,或者全新的概念。他是这么觉得的,因为这也是他的“想法”。
然后他走过去,走了两三步的时候,心血来潮,用了【隐】。可是在第五步的时候,被她发现了。
她转过身来,还是站在花坛边缘的窄窄的高台上。
“库洛洛,抱我下来。”她说。
“你离地面只有十五厘米。”
“我要你抱我下来。”她重复了一遍,软软的语气,但是是用命令的口吻。
他垂了垂眸,觉得自己可能不太擅长拒绝人。
他走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鞋底压在由于远处的爆.炸而微微颤栗的马路上。
“因为我不听话?”她说着张开了双臂,外套下纤细而脆弱的身形,像是十字架的一竖,“……我要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他一直往前走,直到占据了安德十五厘米之下的着陆点。看起来他并没有要去应付她那很不怀好意的夸张拥抱的意思。
“是很麻烦的事情?”
她撇了撇嘴,语气轻松地说:“还行,要废一点时间。”
“……”
她双臂张开的手软软颓下,挂在她肩头的外套就自然地滑落,她利落地手腕一转,四指轻松接住衣领,面色平和地替库洛洛披上。“晚上小心着凉。”她说。
“我并不冷。”
“你穿成这样会让我分神。”
一件敞开又单薄的白衬衫,上面几处渗血的擦伤是和揍敌客的杀手战斗后被石块砸伤的。
“所以你能发现我,是因为我衣着不得体?”
“不,”安德摇晃脑袋,她指着不远处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我能发现你是因为前面的车身映出了你,爆炸的火光亮起的时候,你白色的衣服特别明显——”
“库洛洛,我们私奔吧,一边旅行一边找到一个美得‘窒息’的地方。我不会把你丢半路上的,我保证!”
“你是认真的吗?”
“在所有还没被排除的计划中,这一条像算数意义上的一加一,简单得甚至不需要思考铺垫。但它需要你的署名,得要你同意才行。”
“可现在你站在这里,说明你并不认为这是可行的方案。”否则她会待在基地里。
“……是呢,”她说,“但我真的——”
这时传来尖锐的喇叭声,远处驶来的汽车开着刺眼的白色远光灯,几个支着枪的□□朝马路两旁的街道扫射。
安德伸手把外套帽兜向上掀,盖在库洛洛头上。帽檐遮住了强烈刺眼的车灯。她的迅速反应救了他们,但她的动作别有意图,巨大的念吞噬了他。
他在她念能力的作用下行动迟缓,没办法躲开安德的推力,而且背后还有扫射飞来的子弹。
他们拥在一起,贴到地上。
他现在知道外套的作用了。安德的左手揪住了左右两侧衣襟,于是他的双手被束缚住。
“你能感受到后脑硌着金属质感的物体吧,不要乱动,那是刀片。”她威胁说,她的右手手心向上摊在他的后脑勺下,手背关节抵着细小尖锐的石子,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
汽车撞到了马路另一边的树上,汽车前盖冒出些许火星。已经咽了气的司机倒在驾驶座上,后座上支着枪的男人似乎一瞬间失去了什么支撑,一下子四肢瘫软,半个身子从后窗滑下来。这个手法应该是玛琪用念线控制了这些□□。
“玛琪好像在附近。”她压低了嗓音说。
“嗯。”
“但她好像没过来。”她使用了念能力,按照刚刚的念量,照理说她是不可能不发现的。
“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把她叫过来。”
“你想现在就做开颅手术吗?”
“……”
“我会在三十秒之后放开你,别叫任何人追过来。明天中午我会去基地找你……现在……不要说话,我真的很累了,让我躺一下。”
她在脑子里数着数字,一、二、三……尽量保持着固定的间隔。但是很快她就转而去数他的心跳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巨大差别,人类平静时的心率——60次每分。
是的,平静的时候,无论是濒死的危机还是她突如其来的贴近,都不曾动摇他的位置。
二十二、二十三……
她抽出右手,细小的石子像是针尖一样在手指长拉出粉色渗血的长痕。她甩了甩手,好像疼痛就会呼呼飞走。他的余光看到她手指缝隙间并没有所谓的刀片。
“你在发烧。”他说,他能感觉到胸口的余温。
安德用右手撑起身体,得以跨坐在他腰间。“嗯,三十秒到了。”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他这才意识到她刚刚站在花坛边缘是为了确认花坛的高度足以让他们之间平视。
“回见。”她说。
她转身离开。走了几百米以外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才从口袋里拿出两只手机来。
这两只都是她的,只是其中一只是用库哔的能力复制出来的,如果有人拨打她的电话,两只手机都会提示来电。在库哔复制完其他人的身体之后,侠客提醒她记得把重要的东西先拿出来再复制,显然她并没有照做。
虽然不太清楚她究竟要做什么,但是侠客很赞同一个现代人需要两部手机这一观点——她需要确定库哔的念能力失效的时间,这也是她的尸体消失的时间,她必须在失效时间内确保自己的尸体已经被处理掉。
她和蜘蛛不一样,他们是流星街人,外界和流星街保持着微妙的制衡,就算发现尸体是假的也会撤销通缉不去追查。
如果猎人协会的人足够轻率,和□□一样确认了她的死亡,而整个世界又继续正常运行,那么他们自然而然会质疑录音的真实性。或者说只要她死了,他们就没有一个目标可以追查了。
而现在在两只手机里都安静地躺着一张照片,由一个陌生电话传来。照片里是一个带有门牌号的别墅,其中一个房间的灯光映出帕里斯通的身影——他应该已经被猎人协会控制起来了才对,但是别墅铁门里夹的报纸却显示着今天的新闻。也就是说,他是念能力之外的帕里斯通。
这看起来像个陷阱,但她不得不去。
又走了十几分钟后,终于到了照片中的别墅。这个陌生电话应该再给她发一张地图的,她忍不住想,没有规律的门牌号布置真的很让人恼火——如果数字不显示某种规律的话又什么意义呢?
她伸手推开了铁门,摸到黏糊糊的血液。新鲜的血液,她用手机屏幕的亮光照着地面,地上有滴落痕迹的血渍,她沿着血迹往前走,直到走到一个垃圾桶前,血迹消失了。
她把视线汇聚到灰黑色的垃圾桶上。
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动物进食的声音。她走到垃圾桶侧面,抬起脚,踢翻。一颗黑色的头颅顺着惯性滚了出来,在模糊的黑暗中分不清是老鼠的尾巴还是人类的头发在晃动。
她面色平静地伫立在原地——被报复了,她想。
她凑近头颅,和猜测的一样,切口整齐,像是摆在美术教室染了色的雕塑。她用手机拍下照片,闪光灯下,她确定这个头颅归属于名叫乔的青年。她把照片发送给了那个陌生的电话。
她曾经把阿迪奇的头颅丢弃在垃圾桶里。提亚在以同样的手法报复她。发出信息后,她等了三分钟,没有得到新的反应。
原路返回,推开铁门,路灯闪了两下。加快了两三步之后就走到了大门前,门并没有锁,手附上门把手,往下按,但没有立刻推开,她听见房子里有动静。于是她又松开手,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敲了敲门,“请问有人在吗?”
——“嗨!安德。欢迎光临!”门瞬间打开了,一张洋溢着朝气的笑脸,金色发亮的头发,只是现在凌乱得有点狼狈,“我就在门后!其实有点担心你开门的时候会撞到我。”
“那我刚刚应该毫不犹豫就开门的。”
“可是安德的特点之一不就是过于谨慎吗?我还是很有把握安德会礼貌地敲门的。”
“我可以进来吗?帕里斯通·希尔副会长。”
“当然可以,不过如果一切顺利,你马上就得改口为会长了。”
“哦,恭喜升职。”她很平淡地祝贺道。
房子里有被翻找的痕迹,结合帕里斯通现在杂乱的金毛以及她刚刚从蜘蛛头子身上下来排除进贼的可能性。她问:“你在找什么?”
“【时间沙漏】,我好像把它弄丢了。”帕里斯通飘忽着眼神,他嬉皮笑脸的神情显然是觉得不够事大,“一般情况下【时间沙漏】是带不进念能力的,但是这次我用了点小手段,而现在它不见了。”
“也许是提亚拿走了。他来这里干什么?”
“虽然我猜到他一定给你通风报信了——这栋房子的电费可是很贵的,不过是月底结账所以相当于免费——反正也不是我付账单,”他说着摸不着头脑的话,“我们去地下一层的冷藏库。”
“我和提亚先生达成了协议,他替我杀死乔先生,而我把爱洛的尸体给他。”在楼道里,帕里斯通在前面往下走,安德跟在后面。
“乔究竟是谁?”
“我不能杀死【一千零一夜】中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作为一个监管者观察事件接连发生。而那位乔先生本应该在上个世界结算前就和整个世界一起死去,但是不知道因为何种原因,他也沿着莫比乌斯环的方向来到了这里。作为安德无比信任的监管者难道不应该负责清理异数吗?”
“你清理异数的办法就是把他换个地方找人杀死吗,像是对付处刑犯。”乔不就是他带进来的吗。
“‘物尽其用’可是我们合作以来第一个相互认同的优点呢——不过‘物竞天择’就不是了,我向来认为弱者也有生存的权利。”
“【一千零一夜】是这个念能力的名字?”
“是哦,但实际上已经不止一千零一次了。”
“……”安德陷入了沉默,在楼道的转角处,帕里斯通突然站定,她出神间没收住脚步,一头撞了上去,“唔。”
“如果安德终于走出了念能力,但是最后还是自.杀了,我大概会生气的。和那位先生不一样,我其实并不擅长怎么阻止你自.杀。不过不必担心,我准备了一些蚂蚁卵,在适当的时机它们会把你吃掉,我相信安德的意志很强烈,能保留人类的一些智能,而且你会很适应在暗黑大陆的新生活。”
“听起来……你在说一些很糟糕的事情。”
“我是在强调我并没有那么多耐心。即使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当会长助理的样子一定也很让人有连任的欲望。”
“……”他好像很擅长自说自话。
“啊,到了。”
他说着,地下室的灯自动开了。最角落的冰柜敞开,水渍铺在地面上。
“这里曾经放着爱洛的尸体,在提亚先生杀死乔后,我也带他来了这里。搬运尸体需要一点时间,于是我先去找了【时间沙漏】,我确定它上一次出现仍然在这个房子里,但是它的确不见了。”
“为了确保提亚先生没有把它带出去的可能性,我建议说把爱洛小姐的尸体切成块装在袋子里再运送出去。而提亚先生也照做了。可见【时间沙漏】并不在尸体里。”
“这是我的尸体最惨的一次吗?”
“勉强可以排得上前三——奇怪,我平时并不是东西乱丢的人。”
她恶狠狠地凶帕里斯通:“等我走出念能力我一定第一个杀了你!”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安德的威胁起了反作用。
作者有话要说:此时,作者按下了剧情快进键。
2022.3.20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