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楚门的世界》

他把刀刺进了安得的心脏。左右转动了三次,在那之后,他厌恶自己的手腕,伤疤就是在那时留下的。

他从医院出来,从法庭出来,从警局出来,从报社出来……他很累,有时候站着,有时候坐着,有时候能被递上来一杯茶水当做他重述第三十二次的奖励。病床前那些嘘寒问暖的人问的不是他的饱不饱、饿不饿。就算他们什么也不说,他也看得出来,他们其实是想问:你和杀人犯上过床吗,她牵着你的手说不定前几秒还碰过尸体,你觉得怎么样?

媒体称他为英雄,类似于潜入毒窟的记者,埋伏在邪/教里的正义间谍。年轻勇敢的预备警官和冷血无情的连环杀人犯的故事日日盘踞在浏览器首页——这是他醒来后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主角还是自己。

安得的父母来到他的病床前,深鞠了一躬,他们之间什么都没说,而他认为这已经是莫大的歉意了,他曾经到她家做客,那天晚饭很好吃,阿姨做的烤鸭需要配上精心调制的酱料,他们还一起嘲笑安得蒸的蛋羹样子比得上行星表面——他们向一个杀害自己女儿的人弯下了腰。他躺在病床靠背上,他想说声“对不起”,但是头顶炙热的照明灯、黑漆漆的镜头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它们在证明一点——他是“被欺骗感情的受害者”,是“清醒地奋起反抗的英雄”,它们要他打心里理所当然地接受赞誉和同情。

然而第二天,众人雪亮的眼睛仍然找到了突破口——“杀人犯的父母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果然这种家庭教育会养出畜生!”

他在如此义愤填膺的拥护声中出了院,他觉得那天的天气很好,正如护士小姐说的一样,是个适合出院的好日子,他觉得他的心情和终于出狱的人一样明朗。

他有想去的地方,他换了一身装束,七拐八拐地来到了安得家附近,她家在小区八楼,远远望去,白色的墙被熏黑,工人们正在清扫现场,人头在窗户的小格子里攒动——在安得的父母道完歉的第二天,他们点燃了房子。网上有人说那是因为房子里藏着其他证物,只是警察没有搜到,要说这种说法到底有什么依据——“墙壁还没凿开”“地板不是好好的吗”“管道呢”“马桶里可能有被冲走的残肢”……

啊,他觉得房子里的确可能有重要的东西,不过应该是安得记录下来的东西:比如说,她看书时拿铅笔在一旁长篇大论的批注;比如说买到了无比难喝的罐装冰咖啡,特意写了一个完美的计划决定让它停产,但是一想到它们家的牛奶还不错,决定放它一马,于是拿它来暂时垫桌角……

他觉得烧得对,就算安得的父母也葬身在火海里,他也觉得烧得对。

只有一个原因,这个原因的比重超过任何伦理道德和法律条规——他不想把一个秘密公之于众,他不想被人发现:在他心里,朝夕相处的同学和师长甚至比不过她的一个呼吸,一个眼神。

然而他不敢说,因为所有人都站好了立场,他们死都不愿意站在埋有她骨灰的泥土上。这样坚定,这样正确,无可指责。这还只是他们未见其真面目的反应,

他不能说。

他一开口他们就说。

“好了,你别多想,你没有错”“好好休息,大家都站在你这边”“你已经承受太多了,接下来就交个这个公正的社会吧”。

但是当话筒递到他嘴边时,他们又恳求他:“请说点什么吧。”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扯动嘴角,将他心里的人贬低地一文不值。说她素质低下,高学历全靠作弊,偷室友的东西,习惯撒谎,私生活混乱,总让他买各种各样奢侈品,虚伪,好看的外表都是假像,她脑子里空无一物,总觉得别人对不起她,却从不会反省自己,眼泪说来就来……嘴上没有一句真话……没有一句真话……

他知道他们想听这些。

安得她……也想让他说这些。

如今他站在小区一侧的十字路口,行人路灯,红灯转绿。人群如同鱼群往前游,他混在其中,就像应和着掌声,附和一个无聊的吹嘘,他也从新闻热点的头条掩藏进了人群中。

水消匿在水中,呼吸融进空气,从前是自然而然,但现在,狡猾的它们被察觉到了,他觉得他自己不见了,他不再是那个自信地一个劲地往前冲的青年人,他一下子长大了,变老了,步履维艰,觉得世间的正义愚蠢得可笑。他绕着十字路口斑马线围成的框走了一遍又一遍,红灯就停下脚步,绿灯就和周围的人一齐走,没人发现他的异样。直到天暗下来,再也看不清她房间的那扇窗,熏黑的墙与暗沉沉的夜色相互交叠,他的心也落寞了,他停下了脚步,站在马路口,他一瞬间不知道怎么走路了,明明他已经在这个路口走了一个下午。

他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狼狈地模仿路人的脚步,步调,频率,外八还是该内八,怎么调整脚腕……脚腕……他觉得手腕在发热,刺痛,这时,他突然又记起行走的技巧了。

他不知道她的骨灰飘向了何地,他还是希望在土里,他想在那上面立一朵剪下来的玫瑰,因为他担心土壤贫瘠,蚯蚓怠惰,空气凝滞,花开不了。他不知道她被埋在何地,这样的话,他就不会被困在这个路口了,他会义无反顾地前往……然后远远望着。

他回到了学校。

坐在教室里,补拉下的课。或者进行康复训练。生活以不可思议的形式安定下来了,没有人再提那些事。

但他坐在教室里,脑子里一遍一遍回响着把木桩凿进一旁同学的脊梁骨的声音,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让他产生这种念头。

他反复探究这种想法的源头,发现他错误地将那些他厌恶反感,却无力抵抗的人的形象投射到了他身边的人。但是要说那些他仇恶的人到底姓甚名谁,他不知道,他觉得在他囿于医院的那段时间,他已经将他们打造、消化成了一种幽灵,一旦他放松警惕,这个无处不在的幽灵就会从他周围的任何人事中渗漏出来,他又会回到那段除了谎话什么都不能说的日子。

他觉得自己变得沉默寡言,但是往日的朋友却说他话多了,他们总能记起他说过什么。

他恐惧于自己正在成为安得的样子。求而不得的下场就是失去自己。但是成为她的话,似乎能够直视这些散发恶臭的幽灵了,强大到足以盯着它们,直至变得使其渺小怯懦。

某一天,一个金发的外国男人走进了教室,在亚洲国家,这样一个外貌出众的人非常显眼。他和几个向他投来视线的人打招呼,不论男女。

他对他说:“我可以坐这里吗?”

“可以。”

“啊,我记得你。”

“嗯,毕竟我挺有名的。”

——“我知道你是安德的男朋友。”

“……”他有点发愣,因为现在再也不会有人用这种说法提起他,他问,“你是谁”

“我可不像她会取一个入乡随俗的名字,你好,我叫帕里斯通。”他朝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持续短短几秒,他又忙碌地和教室里其他好奇地回头看的人打招呼。他的语气似乎和安得很熟,这让他很不舒服,他吊儿郎当、掌握一切的样子,让他很反感。

“仅仅是这样的介绍是不够的。”

“我知道呀,只是纠结于该从何说起,”名叫帕里斯通的男人饶有兴致地用食指敲击桌面,“哦,果然还是以这个开场白吧,幸好我带来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录音机,然后插上耳机,他把其中一个耳机递给他,“给——你很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吧。”

……

……

嗡嗡的响声之后,她的声音如同电流一样瞬间唤醒了他迟钝的身体。

很怀念的声音,遗憾的是“怀念”这个词在这里也恰当。

【“帕里斯通,我决定成为一个好人,利用念能力。”

“我猜你是在开玩笑……好吧,我看出来你是认真的了,并且你自己也思考了很多,那么,我来帮你理清思路吧。首先,你该定义什么是好人。”

“不违反法律道德,关心和爱护比自己弱小的人,勇敢正义,独立坚强……”

“等等,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些形容”

“网络以及某些张贴在墙上的社区规范。”

“我大概理解了,跳过这个定义,直接说你打算怎么做吧。”

“这还是你给我的灵感,就是那天莫比乌斯环上的蚂蚁。”

“哦,你是说蚂蚁。”

“不,我是说莫比乌斯环。”

“好吧,我们的重点不一样呢。你说想当个好人,要不为什么不试试看阻止我呢?”

“作为现在的我只觉得阻止你是蠢蛋的想法,并且还想帮你加把火——我觉得我无药可救了。”

“你打算怎么做”

“有点复杂,但我相信你能理解,不然就不是帕里斯通了。”

“我尽量,毕竟小瞧你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一件脏衣服要洗干净得经历无数遍洗涤,我打算把自己送到洗衣机里去,这个【洗衣机】就是利用莫比乌斯环形成的念能力——当然这只是比喻,我不是真要搞一个洗衣机出来。”

“你知道我来自另一个世界,而且我已经死了。”

“是的。”

“我原本的世界和这个世界相差甚远,我自己也说不清我到底适合活在哪种社会类型,所以我的念能力将两个世界联系在了一起。”

“联系在一起你是说你会在这两个世界来回穿梭,以什么身份呢”

“如果从不同世界的角度区分,我有两个身份,一个是现在的我,一个是在另一个世界死去的我,那个我是从婴儿开始生存的,是完整的人生。而现在的我是突然有一天降临在这里的不完整的人。”

“不完整的人生无法判定是否适合在现在这个世界生存,你需要在这个世界找一个新身份。”

“是的,而且这个身份必须要能够体现‘好人’的判定,也就是说这个副本必须足够难。”

“你的新身份怎么找”

“我在你的资料库里面找到了一具尸体的资料,艾梅洛斯家的长女,死于父亲的囚禁,在她死后,对她垂涎若渴的叔叔桑奇偷走了她的尸体,这位桑奇先生的上头是皇室。而艾梅洛斯家现任家主是罗伯特·艾梅洛斯,他在流星街做军火买卖,地位很高。”

“你想夺取她的身份”

“是的,我将从婴儿开始取代她的身份,作为我在这个世界的完整的人生。”

“为什么要选她呢?”

“因为我很清楚两个世界的不同,我原本所处的世界比这里和平多了,人们大多死于贫穷而不是谋杀。我想要在那样的世界存活只要安于平静就好了——而这里不一样,娇生惯养往往不得善终,能从危险的环境里挣脱出来,将来才能更好地融入社会。”

“你真的想了很多。也就是说你现在有两个完整的身份和一个不完整的身份了,你要怎么将这些身份连接起来呢?”

“一张用纸粘成的莫比乌斯环总有重叠的部分,我现在的状态——这个不完整的身份就是纸的重叠的部分。这个状态可以和其他两个完整的身份同时存在。于是不可避免地,我要考虑记忆的事,考虑身份之间相互干扰的事。”

“她们之间没必要相互影响,容易造成误解:两个不同的自己出现在同一个世界。会让你越想越偏,最终脱离你最初的目的,并且可能会让你发现这个念能力的存在。”

“是的,不能让所有身份都保留记忆,而且我觉得过多的记忆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种折磨。”

“哪些情况可以保留记忆。”

“类比进化论的筛选过程,只有死前有后悔或者类似感情的身份才能保留记忆进入下一个身份,因为按照我的行为作风,我一定不会放任这样反常的心态转变不管。”

“这是一遍洗涤。”

“嗯,经过无数次洗涤之后,我就能勉强适应某个社会了,但是我无法确定最后一遍洗涤是在哪个世界发生的,也不知道最后一遍洗涤是发生在哪个身份身上。”

“如果这发生在不完整的那个身份呢?”

“那么这一遍洗涤是不合格的,她会被莫比乌斯环的方向带去下一个完整的身份,也就是爱洛·艾梅洛斯的身上。”

“怎么样让这个循环停止。”

“安得平平淡淡地生老病死,爱洛安全地活下来,并且得到家人正常的关爱。”

“好难啊。”

“我也这么觉得,成为一个好人怎么这么费脑筋。”

“那个【不完整的身份】要怎么去爱洛的那儿呢,既然是不完整的,时间浪费在这个身份是无意义的吧。”

“就以明天为限,9月30日零点她就会消失,送去成为新的爱洛。”

“她也符合有反悔之类的感情就会保留记忆的规则吗?”

“当然,必须带着悔意死亡,因为是不完整的人生,她不一定会死。”

“我懂了,你回到了过去,但是对于我来说呢?你不断更迭的过去会对现在造成影响吗?”

“你的生活会继续,对你而言,我只是失踪了好几天,虽然我的世界线在不断循环,但是不会对现在造成任何影响。直到我成为好人,最后被更新的世界线才会覆盖。”

“也就是说,到了最后,要么你以爱洛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要么你以安得的身份活在另一个世界。”

“是的。”

“你要舍弃现在的自己吗——舍弃所有不完整的身份”

“我并不知道我留在这里的意义。”

“你应该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不需要,自从我来到这里,六月到九月,四个月,我有很多很多四个月。”

“我尊重你,那么,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你走了以后,金要是问起来怎么办。”

“他为什么要问我”

“他这个人就是很莫名其妙。而且,我要怎么确定这种‘筛选’在有序进行呢?”

“我制定了【时间沙漏】的概念。一个沙漏能转动两次。沙子漏下的速度两慢一快,快的那个属于不完整的身份,漏得慢的属于完整的身份。”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顺序是【慢】——【翻转】——【快】——【翻转】——【慢】,对应的身份是【安得】——【不完整的身份】——【爱洛】。”

“是的。而且在沙漏的上下表面做好记号就能区分现在到底是安得还是爱洛。只要它还在正常转动,沙子不停漏下,就说明这个念能力还在执行。”

“它会永远转下去吗?”

“如果我无法成为好人的话——是的。”

“我可以知道你在这些世界线里的行为吗?”

“可以,只要往沙漏里输入念能力,就能查看我的这些经历。”

“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对我来说,我缺少了一个得力助手。”

“但是这个世界会更好。”

“你要是整天把这样的话挂在嘴上,我估计会和之后的小爱洛合不来。”

“你和很多人都合不来,不差我一个。”

“好了,我现在知道你来干什么了。”

“是的,我来要爱洛的尸体。”】

……

……

对话到这里结束。

他取下耳机,有很多事情他不明白,他不认识那些人名,不知道念能力是什么,他有很多疑问。但是他没有清醒的头脑将这些理清楚,他觉得一切都很浑浊,他也难以言清自己的感受。

“我知道这里有一部电影很有名,叫作《楚门的世界》,我特意了解了这里1998年到1999年的事件呢。”

他知道这个帕里斯通来自这录音里提到的另一个世界,而金、爱洛、艾梅洛斯、念能力、□□都是那个世界的事物。

《楚门的世界》,二十世纪末上映,电影里名叫楚门的主人公摸到了“世界”的墙壁,真实的世界在墙后面,他过去的生活,遇到的人,经历的一切都是供人观赏的骗局。

“照理说,这个世界在安德死后就应该消失了,但是【世界】似乎误以为她还活着。安德她让我来监督这个念能力的运行,而不是金,那我擅离职守也太不负责任了,于是我就过来看看啦~结果发现了有趣的事情!”

“有趣”

“当然有趣,这个念能力太棒了!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安德本身就是个难得有趣的人,我无聊的时候就会溜进来逛逛呢。”

他放松一直挂着的令人心生厌恶的笑脸。

金发的男人说:“我呢,在安德来来回回穿梭时,杀了她很多次,多到数不清——所以你完全不用放在心上啦!拿刀刺穿心脏这种小伎俩不会让她一蹶不振的!我早就尝试过了!而且她死前完全不会因此后悔!”

他阴沉着脸,默不作声。

“我杀了太多次了,到最后我发现,她是杀不死的。从没有任何东西能触及她的底线。”帕里斯通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隐含着无可奈何却又充满期待的感叹,“她是少数几个可以让我玩得尽兴的人,但是她总是认真不起来——如果她不是尽全力对付我,那一点意思都没有。”一想到这里,他塌下背,烦恼地下巴搁在桌板上。

“就算当着她的面杀死她的朋友们,她连眼都不抬一下。身体上的任何损伤也让她完全不在乎,该害怕害怕,该喊疼喊疼,该求饶求饶,但是死了之后在下一个世界见面,她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又得自我介绍一次。可见她一点都不后悔,后悔没有杀死我。她甚至会在被人强/暴之后若无其事地一个人上街去买避孕药——”

“你说什么!?”他想杀了他。

“哈,我开玩笑的,因为你的反应实在太~平淡了,事情在变得有趣,稍微兴奋一点吧。”帕里斯通眨巴眨巴眼,意识到对面的人仍然在意他随口一提的侮辱性伤害,“放心吧,她一般不会让自己处于那种被动的境地。”

他的视线更冰冷了。如果帕里斯通真的千方百计地在折磨安得,那种程度只会是为了“有趣”而准备的调料品。

帕里斯通并不是一个乐意去看人脸色的人,他扬起明朗的笑容:“我想很快这个世界就会意识到错误,在念能力的作用下消失。在此之前,请帮我一个忙吧——”

他皱了皱眉。既是困惑也是厌恶,这样的人,做了那么多事情的人有什么资格和立场请求他的帮助!

“很简单的,你也很有经验——

“杀她第二次,不过这一次,要彻彻底底地杀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