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和糜稽的友谊破裂了。
在他们绝交之前,两个人还结伴到处吃吃喝喝。
糜稽带着安德去了手办店,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他那些要小心供起来,每日精细保养的老婆们。安德反其道而行之,带着糜稽去了风俗店,向他一一介绍同样是花钱买来的,细皮嫩肉的老婆们。
漫画书和游戏机,酒吧和赌博游戏,游乐园还有高级餐厅,他们一直不亦乐乎地玩到晚上。
与其说是胡闹,倒不如说是常年“不见天日”被闷坏了的两人偶然之间组队了。只不过一个是主动宅着,一个是被迫软禁。
他们绝交的契机是聊起了伊路米。
那时大概是晚上七点,他们吃完了晚饭,跟着晚餐时制定的旅行计划登上友客鑫的高塔去看城市夜景。
他们吹着晚风醒酒,其实也没那么醉。只是九月的晚风温凉舒适,吹着披散的头发和宽松的袖口,脚伸出去悬在几百米高的半空,坐在高台边缘,两臂慵懒地搭着栏杆,一眼望去灯红酒绿的奢靡都市,比黑米细小的人粒密密麻麻塞在一块一块街区里,好像伸手就能轻松捏起一粒人来,在手心把玩,然后再从几百米高的楼台丢下去。
他们开始聊天,经过一天的相处,在吃喝玩乐的见解上他们总能达成一致,现在该聊一些其他的事了,比如在某些事情上的立场——
“大哥实在太可怕了。”他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醉得脑袋不清楚了吧。”安德语气平淡地说,“这种话藏在心里会活得轻松一点。”
“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的,我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糜稽闷闷不乐地垂着头。
“兄弟之间要和平相处呢,尤其是对于大家族来说。”不然容易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家伙谋权篡位,“历代王朝的更迭也是这个道理。”
“不,我不是在讲这个,只要是适合当家主的,谁都会服气,不过现在看来肯定是那个家伙吧,爸爸和爷爷全都在纵容他!”
“……要吃糖吗?”安德不想听这些家长里短,为了让他闭嘴好好看风景,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可乐味的棒棒糖递给糜稽,“我觉得可乐味的棒棒糖最好吃了,试试看。”
“拿走拿走——糖糖糖!直接去喝可乐不就好了!”
“哼……”不知道踩了他什么雷点,安德闷哼一声,自己拆了封纸把棕褐色的糖果送到嘴里,口齿不清地说,“所以你说的是什么?”
“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五六岁吧……”
五六岁,那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嗯……到处闯祸吧。
“资质一直勉勉强强的我终于能从爸爸手里逃过一击了,那天妈妈也很兴奋地夸奖了我,她以前一直对我很失望的。”
“家长的表扬对小孩来说是绑架呢。”
糜稽瞪了她一眼。
“……我不插嘴了,你继续说,伊路米他哪里可怕了?”
“也许他早就忘记了,那天晚饭,在餐桌上,大哥非常认真地对我说:‘弟弟很努力,总有一天能成为独当一面的杀手’。”
“额……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糜稽想起当时的场景,当妈妈在餐桌上提起他的进步时,坐在他对面的伊路米十分正式地放下用餐的刀叉,毫无光亮的黑眸,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糜稽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却只等来伊路米平平淡淡、毫无起伏的一句赞扬——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情感,甚至觉得他是在威胁自己。
“大哥的优秀有目共睹,我是绝对绝对不可能超过他的!我那时候只是觉得是因为爸爸妈妈把精力花在了我身上,让大哥产生不满。我资质不如大哥,同样的技巧我要花更多的时间训练,大哥一直很不让人操心,就算留他一个人也能把训练做得很好,这不免让人觉得被冷落了——从家仆们的交谈中多多少少能听出这个意思——要是我继续有进步,浪费在我身上的时间只会更多……于是我决定故意挨打,让他们不得不把训练难度降低,如果我进步得有规律,他们也不用花太多心思在我身上。”
“直到有一天,我故意不躲开攻击的动作被爸爸发现了,他让我去禁闭室领罚,以往都是妈妈动手,总是一边教育一边挥鞭子,那次却突然变成了大哥——”
“禁闭室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仔细措辞,“你是说家人之间有约定俗成的体罚措施吗——你们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可这不是正确的事。”
“正不正确……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用不着反抗,因为是家人所以不用担心会下杀手,只要熬得住疼就好了,记住疼痛,下次就不会犯错了。”
“我能理解可是接受不了,我最怕疼了。而且我是那种不知悔改的叛逆类型,最烦被他人逼迫——体罚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没错!像你这种小屁孩最难教育了!”
“喂!我可比你大。”
“我是说我弟弟——扯远了,当时在禁闭室,大哥说是爸爸叫他来的,因为爸爸觉得这是促进我们交流的好机会。”
“……”好机会。
“对于大哥来说,这也是他第一次对人用刑罚,毕竟他是兄长,在我出生之前,他就是最年幼的那个……”
光线昏暗的禁闭室里,各式各样的刑具摆放整齐,锋利的尖刺和刀刃令人生寒。留着齐耳的黑色短发,伊路米试了试鞭子,轻轻挥动,鞭子在空中呼啸一声,他觉得很不趁手又放了回去。
他的视线落到了战战兢兢的糜稽身上。
他幽幽地开口:“我不太明白,变得更强就不容易在任务中被杀死,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不躲开攻击呢?”
糜稽沉默着不敢回答,因为那是很幼稚的理由。
伊路米盯了他一会儿,没得到答案,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针来,他说:“爷爷让我好好想想自己的能力,最近已经有一些成果了,这些针能让兔子跑得更快,鸟飞得更高,只不过常常死在半路或者从天上坠下来了——这些针我还没在人身上试验过。”
——“他不用鞭子,他想用针!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不过针尖刚要戳破我头皮的时候,他住手了。”
他说:“糜稽,商品是有价格的,对于交易性命的我们来说,人也有价值,我们不会杀没有价值的人,也不会留没有价值的人。”
对他人,他们以价值作为收割性命的依据,对家人,也以价值作为保留的标准。
——“那个时候我就明白,对于大哥来说,让人忌惮的‘什么都做得到的人’和毫无威胁的‘什么都做不到的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伊路米把针尖移向了糜稽的掌心,钻心的疼痛让头皮发麻,一根细长的针从掌心穿进又穿出,血像是穿在针眼的红色毛线一样从掌心的洞口源源不断抽出来,接下来是手腕、手臂……
等到刑罚结束,除了汗涔涔的脑袋上白净的脸,糜稽已经全然沦为一个血人了,伊路米避过了所有要害,除了疼痛和下一次落针的恐惧,没有再给这副年幼弱小的躯体增添多余的负担。
伊路米后退一步,对自己第一次用刑的成果非常满意:“我会告诉爸爸和爷爷,给你一段时间好好想想自己能做什么,怎么样跑得快一点,飞得高一点,然后……死得慢一点,杀的人多一点——”最终成为独当一面的杀手。
安德:“看起来他很关心你,有在认真当一个长子。”
“哈你在说什么胡话啊!这样的关心给你好了!”糜稽不可置信地看着安德,量谁都不会称之为关心吧!
她不为所动地扬起下巴,半阖着眼享受晚风,风把黑发向后吹拂,露出清晰顺畅的下颌线。糜稽惨痛的回忆并没有让她感到不适。她说:“如果我有一个存在缺陷的弟弟,他凭着缺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周围人特殊的关系和爱护——我笃定,我一定会让他为自己卑鄙的倚仗付出代价。。”
“要是有心脏病就把心掏出来,要是多了一根手指就拔光所有手指和脚趾,要是哮喘就让他窒息,要是失明就挖掉双眼……”她一字一句地陈述,风把每一个词汇清晰地,生生地塞进他脑里,“帮他把残败的皮肉剔除干净,让他免于溃烂腐蚀的折磨。人们对残缺的怜悯和对残疾怪异的厌弃划分得泾渭分明,到最后,他会彻底被废弃——我不认为伊路米想不到这一点。”
“你不觉得这都是你的臆想吗,他到底有没有威胁你,你从来都没有确认过,也不敢去确认。”安德说。
毕竟从结果上来说是好的,伊路米的话让糜稽不再纠结于日复一日的训练,他可以有自己的杀人方法,在这个家族看来不同寻常但是并非一无是处。这样看来,他还得好好感谢大哥,哪能理直气壮地向伊路米声讨小时候排挤他的事
“我……”糜稽吞吞吐吐。
“既然你不敢——我来帮你问吧?”
“不要!这不关你的事吧!何况我是看你这家伙不错才提醒你防着点大哥的!而且莫名其妙地提起旧事不是很尴尬吗?”他一口气说了好多。
“放心,我会旁敲侧击地套话的。”她说着,手指飞快地敲击着手机按键,然后按下拨通键。
【嘟——】
【嘟——】
糜稽都能听见比平常更加急促的电话拨通声。
“喂!你是认真的么?!”他一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安德,“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吧?”
“你就不好奇吗?”
“不好奇!会死的!!赶紧挂掉!!!”糜稽就差拽着安德的肩膀把她扔下塔来阻止她干蠢事了!
【安德】手机里传出伊路米清冷的声色。
“嘶——”糜稽猛地倒吸一口气,龇牙咧嘴却不敢吐气,他赶紧蹑手蹑脚撑地起身,倒退几步,颇有一些要临阵脱逃的意思,惊吓地像一只全身的毛齐齐竖起,脊背拱起的肥胖家猫。
【怎么了吗?为什么不说话。】
安德捂着嘴狡黠地笑,她怕一出声就会发出奇怪的笑声。
糜稽恐惧又愤恨地皱着脸,恶狠狠地瞪着她,偏偏他还不敢出声,也不敢去抢手机,他一遍一遍浮夸地重复着“按下挂机键”的动作,食指猛戳着自己的手掌心,配合嘴型夸张地一闭一合:“挂——断——挂——断——”
而这些无声的努力只换来安德无情地摇摇头——她就是喜欢戏弄人——糜稽觉得他抓到了这种表里不一的人类的恶毒本质,对这种人掏心窝子说话就是自掘坟墓!是他太天真了!
他双眼失神,绝望地四肢张成“大”字瘫倒在地上,眼前的黑色天空点缀着星光,像是大哥针尖的闪光。
安德手指戳了戳糜稽鼓起的圆滚滚的肚皮,他现在像是一顶凹陷瘪了气的白帽子。
她一戳一戳,糜稽的肚子也一弹一弹,而他已经没有反抗这种侮辱性戏弄的精力了。
安德收回手,回复伊路米说:“嘿,晚上好,你喜欢扎小人吗?”
糜稽怀疑这“扎小人”里的“小人”指的是他自己。这莫非就是她口中的“旁敲侧击”——可这敲打的是他的心吧!?
和眼前这个人绝交,一定是这个月最最最正确的决定!糜稽的眼神透露着深刻透彻的领悟!
【那是什么东西?】
“是我在街上看到的,有人在摆摊。好像是哪个地区的风俗。用丰收时节的稻草编制成一个小人偶的形状,在经过祭祀之后,人们取来平常使用的缝补衣物的银针,沾上许愿者的血,许下愿望后将针刺入稻草人。愿望就会在将来实现。”
【听起来像是骗人的。】
“是类似生日愿望之类的东西吧?信则有,不信则无。摆摊那人说,针与愿望有关的人接触越多越好,他们的村庄里也总是擅长缝补的女人们许的愿望最灵。但是针上绝不能沾过亲人的血,否则愿望将会反噬——摊位上稻草人很便宜,银针却很贵。”
【……我没有银针。】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语气却平常地没有丝毫波动。
“……”可她已经明示知道他有银针了,他似乎在刻意隐瞒什么。
安德很快反应出接话:“我为什么要向你要银针我又不缺这点钱,何况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做家务补衣服的人啊,我只是想问你想要许什么愿望——九月是丰收的季节呢。”
对面沉默了一会。
【你问问看:稻草人的正面和背面都扎满的话需要多少针】
“那它就变成刺猬了!稻草人行动不便,你的愿望就会实现得慢一点。”
【没关系,今年的愿望已经可以实现了。我可以许明年和后年的愿望,到时候再实现也刚刚好。】
“……当你的稻草人可太受罪了。它奔波着去实现你的愿望的时候一定会咒骂你的。”
【我不这么觉得。而且你可以选一个最任劳任怨的稻草人。】
“……那你想要许什么愿望?”
【暂时没有特别想要的。】
“你今年是什么愿望,一模一样地再许一个吧。”
【今年的愿望……那就按你的想法来,反正有很多次机会吧。】
“这样好吗,你不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的话,到愿望实现的时候——”
【嗯……这样就会怀疑所有的好事都是因为你替我许下了愿望——没关系。】
安德呆呆地愣在原地。下一秒完美地复刻了糜稽催促她按下“挂断”键的动作。他的话暧昧不清到让她彻底乱了阵脚,脑袋瞬间空白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手机黑屏之后,她的手指还在心有余悸地微微颤抖。她咽了一口唾沫,说:“糜稽,关于你说的‘伊路米很可怕’的论断,我表示很赞同。”
“不,”糜稽脸色平淡地反驳,“就在刚刚,你们的对话朝着奇怪的方向跑去的时候,我问了妈妈当年的事。”
她说——
【啊~那件事,我还记得呦,毕竟是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嘛!那时候爸爸妈妈带孩子没有经验,伊路还不懂得关照弟弟,为了促进你们的感情,我特意让他认认真真地表扬你,得到哥哥的肯定和鼓励一定很有意义吧~】
“就是这样,的确是我想多了,大哥真的是在关心我。”糜稽认真地一反立场,“挺感谢你的,你说得对,只有我一个人在钻牛角尖而已。”
“……”我们绝交吧。
回过神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喃喃自语:“奇怪……我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问出来,还被反将一军。”
本来以“不得沾有亲人的血”的条件,也许能引出他无法确认哪些针是当时刑罚糜稽用过的针的想法,这样一来,多多少少就能勾起他的回忆,这是切入话题的第一步,然而伊路米直接否认了他有银针。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奇怪,你就不该提到【愿望】这个词。对于揍敌客家来说十分敏感的【愿望】,以大哥的警惕是绝对不可能迁就任何套话的,能问得出什么才奇怪呢!
糜稽不着痕迹地撇了她一眼,心想。但这次他学聪明了,决定缄默不言。让她自己想破脑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什么的……春困秋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