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难办。
右后桌的那位女同学总是学着我的样子,上课时的笔记,上交的作业,就连说话的口癖和语气也要原封不动地抄走。
虽然我觉得她很快就会厌烦转而去做自己的事情。可是时时刻刻被人盯着总是有点不自在,要是让她发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处理起来也很麻烦,毕竟她是出了名的大嘴巴。
该怎么办呢?我苦恼地一下一下戳着笔头,我听到身后也传来笔尖戳纸的声音。
——【杀掉吧。】
——“不,杀掉也太夸张了。稍微捉弄一下好了。”
脑子里突然有人说话。不是我自己的,我很确定,这是一个低沉安静的男人的声音,很好听,比现在语文老师激情洋溢的诗朗诵好听。
我知道有些人会和自己的脑子自说自话,但毕竟之前并没有这样的事情,我也不认为我有多重人格,多重人格也不会是这样的状况。
于是我知道,反常的事情发生了。
——【你是谁。】他问。
我想他的状况应该和我一样,在莫名其妙之间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他并没有被吓一跳或者慌张失措,甚至大喊着要驱逐我,这很好,脑海里毫无意义的喧闹对我来说是不必要的负担。
——“我叫安得,15岁,高一,女生,中国人。你呢?”
——【库洛洛·鲁西鲁,20岁,我没听过“中”这个国家,也许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我想解释“中国”是一个共和国的简称,但是在地球上占据如此广阔国土的国家都没有听说过的话,那的确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您比我大呢,先生,太好了!我们还能相互交流——我现在无聊极了。”
—— 【无聊吗?】
—— “我现在在上语文课,唔……学习一种语言,是我的母语,因为历史悠久,有很多流传于世的篇章要学习。”
——【我可以听吗?】
—— “……也许。”我想只要我认真听课他应该也能听到语文老师的诗歌朗诵,一首《沁园春·长沙》,荡气回肠。但是我难道要向他解释这位开国元首的光辉过往吗,那要讲好久呢……
正当我不情不愿地抿嘴却又准备认真听课时,语文老师把我叫了起来:“安得,走神很久了,这首《雨巷》讲讲吧。”
“‘讲讲’……”我起立,站到椅子一侧,捧起书本,从《沁园春·长沙》的那页翻到《雨巷》。
——“您看得懂吗?”
——【看得懂,需要我替你回答吗?】
—— “不,我是在想您要是看不懂我们的文字,我不介意为您读一遍,只不过没那么声情并茂。”
我回答说:“我认为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人对于美的感受。”
“雨巷,幽深、狭窄、阴沉,有着‘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含蓄美。而在这样美的环境中,这个结着‘愁怨’的女子出现了,如同诗人自己,彷徨、哀愁、凄婉,他把她比作丁香,却不去描写她动人的美色,这种象征的手法带着隐隐的孤独、抑郁和消沉,是一种朦胧美。”
“即使现在并不是像诗人当时黑暗压抑的时代,但是对于美的感受在不同时代是有共通之处的。”
“讲得还行,那你喜欢这首诗吗?”
“如果从欣赏的角度来说,当然——但是从爱情的角度来说,不喜欢,我更喜欢之后要学的《致橡树》,舒婷的,也是一首朦胧诗。”
“老师,我想讲一讲。”
他似乎对我如此一反常态的积极表示不解,但是课上终于有人愿意发言了总是好事,他允许了。
—— “先生,我背给您听。”
——【……】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女性历来都处于较低的社会地位,无论在过去还是将来,男女平等的话题都会争论不休下去。社会上不平等的阴霾有时候会渗透到爱情里,人很容易迷失,蒙蔽双目。”
“我不想要这些——我不想要攀附、委曲求全,作谁的附属品,也不想要被施舍、纵容、作谁的牺牲品。”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要平起平坐,要心灵相通。”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我能理解你艰涩难懂的形容,你也能解开我复杂深奥的心绪。这些,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没有第二个人能同你一样感知我的视听,没有第二个人同我一样触摸你的心跳。”
“如同非你不可的挑剔和命中注定的适合。”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相互独立,却也相互掩映,相互牵扯,却也互不干涉。”
“……我不想要同病相怜的,结着愁怨的相遇,因为相遇本身就值得庆幸了。”
等我话音落下,从书本抬起头来,语文老师正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良久之后只憋出几句话来:“好好听课,别走神了。”
我猜他是想提醒我别早恋,不过在这么多人面前提并不适合。
我说:“……当然。”
“坐下吧。”
——“您有在认真听么?”
——【在听,诗很不错,但我想应该遇不到这样“心意相通”的人。】
——“可我们不正在‘心意相通’吗告诉我您那边有什么有趣的事吧,离下课还有半个小时呢。”
库洛洛坐在基地里,俯视脚边那个被割喉的男人,四周是等待他下达命令的团员。
“侠客,处理好抢来的东西。没人想要的东西就卖掉,之后可以解散了。”
他起身,滴血未沾的手指整了整衣领。嗯……就这样走在街上应该没什么问题。
侠客:“团长,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你们有自己的安排吗?”
“暂时没有。”
“我接下里要找个还算安静的环境聊天。”
“聊天”
“嗯,和自己。”他轻笑一声。
……
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街上的吵闹声被搁置身后,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很适合写作业,也很适合下午打瞌睡。
我能听到这样摩挲昏昏沉沉的脑袋的白噪音,能闻到浓浓的咖啡味道。
库洛洛点了一杯美式,找一个空位坐下,靠着窗,冬日的白茫茫的雾气从窗外行人的谈吐里冒出来,消失在微冷的空气里。
“我这边是夏天呢,唔……我有点冷了。
库洛洛包裹着周身的念量增加了。
“您是添了件衣服吗?很温暖,谢谢您。”
【你刚刚是想杀掉谁】
“我可没想杀她——有一个总是复刻我动作的女孩让我心烦意乱,我本想问问您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但是我现在不放在心上了。”
【为什么。】
“她现在也在学我一样发呆,但您可不会出现在她空荡荡的脑子里。”
“先生,您的咖啡。”服侍生端来一杯美式,棕褐色的液体晃着涟漪。
“谢谢。”他微抿一口。
“唔……好苦,您喜欢这种口味?”
【不,我也觉得有点苦了。】
“您只是想试探我能不能共享味觉。”
【嗯,我感受到的,你都能感受吗?】
“我认为是:您想传达给我的,都能传达得到。”
【这两种说法是有点区别,你不在意这种情况为什么会出现吗?】
“我觉得您的出现比这种‘状态’的出现更重要。只有我厌烦您,我才想着驱赶您,想着怎么赶快结束这一切——您讨厌我么,想要驱赶我吗?”
【……】
“其实只要您说一声,我可以自行离开,保持缄默。不过有一件事:如果您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记得和我道一声别,这是基本的礼貌。”
【我十五岁的时候,比你多了一点“好奇心”。】
“当您不得不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好奇心就和飘忽不定思绪一样飞走了——不过我承认,好奇心的确很重要。”
“先生,我希望天赶快暗下来。”
借由他的双眼,我看到陌生的街景。白茫茫的天空,好像要挤出雪来。行人如织,有四处奔波的人,也有谁挽着另一个人的手轻笑。另一个世界的景色好像和这里别无二致。
他的心十分沉静,他传达给我了。丝毫没有因为我这个不速之客而又半分慌乱紧张。相比之下,压抑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的我因为他的出现而惊喜,反而是不太矜持的那个。
他对面坐着一个叼着烟看报纸的人。仅仅是这样的平常安宁的幕间,他也习惯性地用抽丝剥茧般优雅轻柔的手法剖析一个人,他好像很安静,很沉郁,但又汹涌着一些别的东西。
【暗下来】
“对,等天暗下来,等您下意识地往窗外看,我就能透过玻璃的反射看见您的模样。”
【我非常普通。】
“嗯,我也非常普通。”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好像这是一个很逗人的玩笑。
“如果没有见到您清晰的轮廓,我会把您想象成一个怪物。”
【怪物。】
“嗯,怪物。”我说,“有狼一样锐利的獠牙,可以轻松咬破人的咽喉。有马一样的蹄子,散步的时候优雅懒散,跑起来——”我越说越离谱。
【还是算了吧。你应该把我想象成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有人类的躯体,头发、眼睛、皮肤都是曾经在哪见过的颜色,如果你对我印象不错,你会挑一个自己最喜欢、最合适的搭配,而不是你用来戏弄我的说辞,把我想象成一个怪物。】
他的话多起来了,不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了。
“就像画画一样,画一幅人像。您会画出我的模样吗?”我问。
【不会,没有这个必要,我们永远不可能见面。你在另一个世界的教室里上课,而我在这里——】
“——杀人。”我说。我看见了伏在他脚下的尸体。
【……是的。】他承认。
“可我会寻找和你一样的人,在我的世界里,找一个能和我聊这么多的,和你一样的人。”
【你的称谓变了。】他说。
我一不小心卸下了“您”这样的敬语。
“是的,所以这句话是真的。”
【找不到呢?】
“找不到的。”我更正他的话。
“但我想,只要我继续寻找,您那模模糊糊的影子会越来越立体,我会如同挑剔的画家一样删删改改。不厌其烦地调整,直到画出恰到好处的眉眼和自然优雅的动作。我在脑海里推演这些细节,然后某一天,我偶然遇见一个人,他刚好是我心目中的模样,一分不差,我便知道我找到了。”
【这是谎话。】
我浅浅地笑起来:“……也许是吧。”
【……】
我等待着他长久的沉默。直到下课铃声和咖啡店门口的迎客风铃一同响起。在渐渐轻缓的叮当声和渐渐喧哗的人流嘈杂声中——
我听到他说。
【那这声道别应该是“再见”。】
而不是永别。
一切又回归正常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
读这章需要点情商和语感,愿你能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