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教室里吵吵闹闹,唯独角落那一圈安静得一反常态。
他们是群坏孩子。
倒不是说调皮捣蛋,虽然也的确如此。
他们是坏孩子,这是由出生决定的。
贵族含着金汤匙出生,而他们含着火药和子弹。
他们窸窸窣窣低声聊着一些事情。
——“昨天,我是说昨天晚上,爱洛家发生了件大事,不不不,不是爱洛家,是爱洛家门外——哎呀!我说不清楚,但是你们肯定都听说了——你们猜,爱洛今天会来上学吗?”
——“绝对不会!我拿我新拿到的足球打赌!上面还有签名!换做是我,我一辈子都找不到这么合理的请假理由,更何况是爱洛了!她现在一定在家里偷着乐!”
——“你可真了解她!”
——“说真的,这个请假理由太酷了!比写‘跟着家族去干架’还酷!”
——“这哪是酷啦!恐怖片都不敢那么拍!把炸弹绑在人身上从楼上扔下来!”
“瞧!爱洛来上学了!”
全班的眼睛齐刷刷朝门口看。
“爱洛,你怎么来上学了”
“奇怪,学生上学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又说这种鬼话。”谁小声反驳说,“她最会逃课了!”
——“你还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爱洛毫不犹豫地摆摆手,皱着眉撅起嘴,似乎是回忆到了不太顺心的事,“早上刚出门,一只手就掉在了车挡风玻璃上,这还不算什么,骨头碎卡进轮胎才是最要命的,我不得不下车走了好长一段路,再换乘别的车才到的学校——早知道我就不来上学了。”
她刚刚还说学生上学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看起来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你是在说昨天晚上的事”
对方点点头。
“就像演讲时要把台下的人当成土豆,我只不过是昨晚看了场烟花。”
——“不,爆炸袭击和看烟花绝对不是一回事。”
“说起来,今天要来我家玩吗?我们可以用新鲜骨头搭一个小屋,白花花的,反正他们最后也会打包扔掉的。”
——“上次去的时候你家的门卫大叔就把我赶出来了!”
“一定是因为你们之前又去哪里踢球了吧,浑身上下灰不溜秋谁会放你们进去!”
—— “反正我们不想再看见他了,他什么时候走人我们就什么时候去你家玩。”
“那可不行,有个能教训小屁孩的门卫老头子可有用了!”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哼!”爱洛撇撇嘴,转头把书包随手挂在椅子背上,提起裙摆坐下。
几个男生见她不愿意再提门卫的事,也不肯多透露点昨晚的趣事,便也不去搭话了。
爱洛依稀听到后面几个男生在说足球的事,其中一个语气十分悲痛。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
她转过头,就是那个输掉了足球的家伙,他似乎有点不服气。
他问:“爱洛,到底什么事情对你来说是个大事”
“什么叫‘大事’”
“就是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事。”
——“就算正在打游戏也要停下来的事情!”有人补充说。
——“没错!日思夜想的事情。”
爱洛挑了挑眉,手指抵着下巴冥思苦想:“我想想……嗯……早饭!”
“不是这种事!”
“这可重要了!”爱洛反驳说。
“那还有中饭和晚饭!”
“对!还有下午茶和夜宵!”
“别插科打诨!我们认真的!”
“……我不知道,”爱洛歪了歪头,视线落在了桌上的历史书,“我有钱,有喜欢的人,加把劲让他喜欢我之后,这个世界就与我无关了——你们说的‘大事’,大概要被世人认可到必须载进史册才算对我来说重要吧。”
“史册……嘿!最近历史课都讲了什么,有人听课吗?”
“最近的课让我看看,嗯……世界大战,V5成立,还有卡丁国外交政策。”
“还真都是大事,稍不注意国籍变了还不知道呢!”
“但这种大事一辈子也碰不上几次,这么看来,爱洛还真是活得无忧无虑。”
“呵,是吗”爱洛笑了笑,说,“都是你们在考究我,我也有点问题想问你们。”
“问吧。”
“我挺好奇的,什么样的人会被载入史册呢?”
“那当然是有伟大功绩的人,比如说总统、科学家之类的。”
“还有穷凶极恶的罪犯!”有人说。
“哈!那只会被记到警察局的卷宗里!”
——“病人也可以被记载啊。”有人从乱糟糟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本生物书,他用手指点着一行字,一字不落地读出来,“海拉细胞系是源自一位黑人妇女海瑞塔拉克斯的宫颈癌细胞的细胞系……”
“还真是,居然能以这种形式在人类历史中留下名字。”
爱洛两眼失神地感叹道:“真可怜。”
众人疑惑地看向爱洛。
在她眼前死掉的人她不施舍丝毫同情,为了素未谋面的妇女她反而会能说出“可怜”这个词。
爱洛说:“她活了大半辈子,都只是为一场癌症作铺垫。”
“……”没有人再应和她的话了。
大家都思考起这句话的含义来。
他们越想越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攥着往下扯,仿佛要把舌头连着气管的皮肉,剖开肚皮里扯出来——令人犯呕。
的确很可悲!太可悲了!爱洛说得没错!
要是一个人每天吃饭,吃豪华大餐,或者被父母以不能挑食为由逼着吞咽蔬菜;每天熬夜,睡觉,第二天挣扎着从被窝爬出来;谈恋爱,爱一个女孩或者男孩,因为他漂亮,甚至爱一个人渣——一时眼瞎或是为了凑和偶尔放荡——最后失恋了撕心裂肺地哭一整晚;学习,学永无止境的枯燥理论,面对一堆让人犯困的文献资料……这繁杂的种种,无论对你来说是上帝的精妙构思,还是顺其自然的遭遇,如果最终都是为了一件或是无聊透顶的屁事或是伟大的“使命”——那还是算了,这种“屎命”,谁爱要谁要吧!
他们现在明白为什么对于爱洛来说“人生无大事”了,因为没有意义,还不如早饭、中饭、晚饭、夜宵还有下午茶。
——不,是有意义的。
爱洛心想,她面容抑郁,内心窃喜——这群烦人精最近不会再给她惹什么麻烦了——他们会好好思考“人生意义”的哲学问题。
幸好他们都不是喜欢看书的人,诗集或者思想著作,他们只喜欢漫画书,清掉马赛克的卡带,还有新奇昂贵的玩具。
所以这个问题会因为他们的无知耗费一辈子的时间去思考吗?
当然不会!因为他们可不是什么会钻牛角尖的人,顶多一两个礼拜——不能再多了,否则就是高估他们——这些人生问题就会被上流社会奢靡的快乐一扫而光,他们会明白人生的意义在于“及时行乐”,代价只有钱和时间,钱有得是,时间也有得是!
但是对于爱洛来说,一两个礼拜足够了。这段时间,谁也不会来打扰她好事——她要去创造伟大的功业。
她从“细胞之母”身上找到了灵感。
是的,为了人类的生存而死能称之为“献身”。如此一来,死多少人都无所谓,只是历史书上的数字而已,后人提起爱洛·艾梅洛斯,只能虚伪地从道德制高点批判,却不能否认她的功绩——扩展了人类对于死亡的认识和掌控。
但是要她说她是真心为了人类的发展吗,还是说为了在史册上留名呢?
都不是。
她会这么说:“因为的烟花太美了。”
她说——
当时只觉得吵闹,烦躁,头晕目眩。
但是越是回想,越觉得意味无穷,烟花绽放的那一霎那,唤醒了我闭塞的耳朵,颓疲的双目。
是的,我喜欢这些东西。
我最开始的反感,最初的不以为意,只是“文人相轻”的傲气——我做不出那样的烟花,但是有谁非要显摆给我看!
不,我要证明我可以的!
我要让它绽放在我的邸宅里!我还要正大光明地近距离欣赏,让所有人为它赞美褒奖!我甚至贪心地想要这场烟火在我死后也能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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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爱洛小姐放学回家了,没带书包,不写作业,翘掉舞蹈课,直奔邸宅,完全忽略厨房端上来的点心,也不往西侧自己的房间走。她的皮鞋跟嗒嗒嗒拍打着楼梯,提起裙子,手握扶梯冲进了巴忒老爷的书房。
她的一反常态也把一个词传遍了整个邸宅—— “移动的医院”——原本在书房整理资料的侍女被打发走前,耳朵捕捉到了这个词。
“什么是‘移动的医院’”
——匆匆路过花园时,我听到两个仆人在窸窸窣窣地交谈。
“听名字是带着车轮子的红十字建筑,抱歉,我的想象力只能到这儿了。”其中一个回答。
“□□出生的女孩想要去做慈善吗——真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笑话。”
迎面遇上时,我朝他们微微一笑,当作是打招呼。
——“唉,维斯文,你知道什么是‘移动的医院’吗?毕竟你在爱洛小姐身边待过,我们都挺好奇的。”
“嗯……也许小姐只是想讨要零花钱买更多的积木吧,她喜欢这些,她之前用积木把整个邸宅都搭出来了,造‘医院’说不定需要更多的积木。”
“原来是这样。”他们恍然大悟,语气里隐隐约约有些失望,其中一个男人又问我,“你现在是打算换班离开了吗?走之前喷点香水吧——我觉得现在鼻腔和嘴巴里都是血的味道,已经收拾一天了,可它们碎得稀巴烂!”
“辛苦了,不过看样子明天还得继续。”我微叹一口气,“我还不能回去,我临时有工作。”
是的,我要去的地方就是巴忒老爷的书房。
在我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前,他打电话过来,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还有癫狂,甚至可以说——口不择言。
他说:“维斯文,我很失望,你隐瞒了一些事情,昨天晚上爱洛杀了人。”
“我很抱歉,但这是个意外,她托我隐瞒,我曾经服侍过小姐,她不是故意的,她很单纯。”
“你又在欺骗我!你又在骗我!”他的音量猛地放大,我甚至都能想象到他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的样子。
“请冷静,我的错,老爷。”
“我们都知道爱洛是个疯子。”
他这样评价他的女儿。
“……是的,老爷。我很感谢您将我调到少爷身边。”
我应和他的话……即使对我而言,这里几乎没有正常人,我也不知道我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很累。
“但是,你要知道!你知道的!”他重复着“知道”这个词,似乎是想要得到我的认同,“你要知道——疯子也是有价值的,我养着她呢!”
“他是您的女儿。”他的地下室饲养着魔兽,那是他的玩物和食材,他的邸宅饲养着爱洛,他把她关起来,供她吃喝玩乐。
关起来,用她那毫无生气房间,忙碌的学业,繁重的舞蹈和礼仪课程,侍女的监视,接送上下学的豪华轿车,司机从内后视镜投来的窥伺目光,严密无缝地关起来。
“不不不不不不!”他极力地否认这层关系,唯恐避之不及,“我宁愿承认我有个傻子儿子!”
“……老爷,您还好吗?”
“我是说——我很冷静——我知道的,她会给我带来我想要的,就像她的妈妈一样!”
“夫人”
“怎么!你也觉得我是靠女人才当上家主的么?!”
“我并没有这么说。”他似乎陷没进了自己的疯狂当中,他只是想找个人发疯而已,我现在是一个有回音的废弃桶。
“是我成全了她们!”
“那个女人跟我说,她说他对我一见钟情,可是我知道她只喜欢这座房子。古老的建筑,像城堡一样,她看它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正好我也想要,她会替我得到它,我帮她死在这里,这栋她心心念念的房子,我尽职尽责,唯一违背她心意的只有当着爱洛的面……”
“你说,这也算靠女人吗!是我成全了她,我那两个兄弟,他们争不过一个女人,这才是丢脸!”
“而现在!十几年后!终于!我知道的!她会给我带来我想要的!”
他的话逻辑混乱,喋喋不休,我勉强将些零碎的信息整合起来。
“我的宝贝女儿,她说,她想要把照片印在历史书上。”
“哈!鬼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就是个疯子,但是疯子能赚钱!”
“预测死亡!你知道诺斯拉家族靠着他那能占卜算命的女儿挣了多少钱吗!?我们也可以!但是谁也不会看不起艾梅洛斯!我们什么都有!我们是历史悠久的□□家族!军火!权利!这一切在巴忒·艾梅洛斯时期迎来辉煌!我本就是正确的人选!我儿女双全!他们就是价值本身!”
“维斯文,你一定明白的。”他将话题转到了我身上,我的呼吸一顿。
我该明白什么。
我除了抑制住自己的恐惧,将他一字一句碾成粉末生咽进喉咙,我还能明白什么……我宁愿什么也不明白……
宁愿不明白他当着孩子的面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我宁愿不知道在我遇见爱洛时,她所经历的,不仅是丧母之痛。
是恶意。
是被告知杀人的可行性。
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我从她身边逃走了,只是因为受不了监视和直白的模仿。
我逃到了杀人者这边——爱洛一定是这么认为的,于是我遭到了报复。到如今,我的孩子的身上留下的烟头,都在提醒我一件事——是我的错,我虽没有拯救人心的义务,但我也不应该背弃她,至少该忍耐,至少别让一个女孩按下扳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一定明白的,因为这是神的旨意。”他低沉的嗓音,带着卑劣的窃喜和不知缘由的自负,令我脊背发凉。
是吗,他是觉得这对母女是上帝的馈赠吗?
“是的,命运指引您,您生来……”我咽了一口口水,深吸了一口气,绝望地闭上眼睛,脚底冰凉,“……就是正确的选择。”
空无一人的房间,昏暗的灯光,蒙尘的玻璃窗外,只有灯杆细长漆黑的倒影。
——在我来这里之后,上帝也好,恶魔也好,都早已离我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好多版 甚至出现了记忆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