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爱洛的信(二)

我的确花了一个下午在照顾她的孩子,只是他们是双胞胎,我总是把两人搞混。

妈妈,您好像从来没有照顾过我。

而我也没有成为母亲的可能性了。

他们说成为母亲之后女人就会变得强大,我觉得这句话漏洞百出,想要反驳什么却又发现没有资格,真是可悲。

为了区分这两个孩子,我尝试了很多的办法。

他们不喜欢在身体上写各自的名字,于是我提出要在手上绑细绳,可他们都喜欢红色;我说要不要打不同的结,他们都喜欢蝴蝶结;我说要不长短不一,他们终于直言穿得不一样就浑身不舒服,觉得心里有疙瘩。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能接受有不同的名字?

我实在无法理解维斯文抚养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有什么意思——干脆让其中一个叫“副本”吧!

我决定帮助维斯文解决这个苦恼!

我让其中一个孩子的手臂上多了一个烟头,伤口会随着时间消逝,但是心中的恐惧会永远烙下印记,这样一来谁都不用担心会分不清人了。

至于这个烟头是怎么来的……门卫是个讨厌小孩子的老烟鬼,我这么一说就不必再多赘述了吧。

好了,现在该讲一些重要的内容了。

那天,维斯文和另外两个侍女熬夜守在发高烧的阿迪奇身边。

维斯文和我说只要照顾她的双胞胎一两个小时,可她也没有想到阿迪奇的烧迟迟不退,爸爸觉得这是没有照顾好阿迪奇的维斯文的错,于是找借口留了两个孩子过夜——实际上是扣押了他们。

两个孩子不在妈妈身边就睡不着,而我有两个孩子待在旁边也睡不着。

幸亏阿迪奇的烧没有传染性,我想着把他们送到维斯文身边。孩子只要安心下来就能困得睡着了,到时候再把他们随便扔到到哪个旮旯角自己睡觉去。

变故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原本躺在床上虚弱地哈着热气的阿迪奇突然起身下了床,大家以为他是在梦游,因为他的眼睛很自然地闭上,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话,或者提出想要喝水的要求。

那时已经是深夜,众人不敢打扰爸爸,虽然从未见过阿迪奇梦游,可毕竟也只是梦游,小心地跟在他身后不让他受伤就行了。

双胞胎被维斯文托付给两个侍女,他们觉得梦游很新奇硬是要跟在后面,侍女花了好大力气才安抚好他们。

这样一来,跟在阿迪奇身后的就只剩下我和维斯文了。

她借机和我说起其中一个孩子手臂上的烟头的事。

她让我不要拿孩子出气。

这就是好心当做驴肝肺吧,我可是帮了她大忙。

她说她的确想要她的孩子们认知到自己是个独立的个体,然而她又极力想做到不偏不倚,不让哪一个觉得自己被冷落被讨厌,这种执念在她进入邸宅见到我和阿迪奇之后更为强烈。

“等他们上学之后,他们总会渐渐认识到这一点的,不同的考试分数、不同的人际关系……”

她这么说是觉得我多管闲事。

“即使急于改变,也不该用这样残忍的方式,爱洛小姐……等你当了母亲,你会理解的。”

她不再称呼我为“您”了。

我“哦”了一声,装作认错的样子,不过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理解的。

阿迪奇在我们谈话间走下了一楼,一楼完全没有开灯,他却走得十分平坦。

“爱洛小姐,你真的会让阿迪奇成为下任家主吗?”维斯文问,“少爷天生愚钝,不是掌管家族的好人选,如果你有别的意图——”

“我想和提亚私奔。”我说

“……是我多言了。”她点头垂眸表示歉意。

之后我们再没有说其他的话,一路跟着阿迪奇的背影穿过客厅,到达邸宅门口。

维斯文以为阿迪奇想要走出邸宅。可邸宅仍处于市区,外面人员繁杂,保护阿迪奇十分有难度,她打算上前引导他往回走。

然而阿迪奇在门口前停下了脚步。

维斯文一时不知所措,大概顿了两三秒之后,她出声叫唤道:“少爷,阿迪奇少爷,您醒了吗?您要去哪?”

阿迪奇一言不发。

在我继续描述当时的场景之前,妈妈,我想问问您对死亡的看法。

就像第一次坐飞艇一样,拿着单程票惶惶不安:飞艇上的座椅舒不舒服,中午有提供伙食吗?免费还是漫天要价从窗口看下去自己会被吓得头晕目眩吗?万一飞艇出故障了怎么办,完全不会用降落伞啊……

第一次乘坐谁都会乱七八糟地担心起来。

三年后我就要死了,对于死亡也未免会多想一些。

妈妈,被掐死的感觉怎么样呢?

我曾经尝试过,喉咙干得沙哑,不停地呛,喝水都能咳出血……可是妈妈,在死过一次之后,这么痛苦……您又为什么要回来呢——您让我不要逃脱死亡,可是您自己呢,在自己儿子的身体里苟且偷生……即使以这样卑劣的形式也要活着吗?

——如果真是如此,我会亲手杀掉你。

——开玩笑的。

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欢迎回到生前的世界!

我当时正在好好措辞,思考着怎么和久别重逢的母亲打招呼呢——只可惜您没有回应我,您躲起来了。

我要继续讲下去了。

阿迪奇伸出手指着门外的男人,仅仅是指着,伸出一只手指,绷直手臂。

他所指的男人穿着单薄的高领毛衣,在这样寒冷的二月这副装束显得过于寒酸了,他抖抖索索地哈着气,偶尔往经过的店铺橱窗看,每次都只瞟一眼就又低下头把嘴巴埋进衣领里。

如果不是阿迪奇,我根本不会注意这样普通的男人,他似乎注意到了我们的视线,疑惑地往身后望了望,确定我们不是在望着别的人,也许是不想惹上麻烦,他垂下头,加快了脚步,往右侧的小巷拐角走去。

当男人拐弯时,阿迪奇的手指也随着他的路线移动。

阿迪奇并没有睁开眼睛,他是怎么做到确认那个陌生男人方位的?

男人拐进小巷,半分钟后突然捂着血淋淋的腹部踉跄了几步倒在了街头。人行道一下子留出一大块空地供他痛苦地嚎叫,有人喊看到了小巷里逃窜的人影——却没有人闻声追赶。

在□□家族邸宅附近发生这样的暴力事件从某些角度来说也合情合理,谁都不想惹上艾梅洛斯这个庞然大物。

人们忌惮地从门外看向我们,仿佛我们就是这场事故的始作俑者。

我以前会为这样不和善的眼神而生气,我生气当然不是因为委屈自己受到了子虚乌有的指控,我是生气他们不知道如果真的是我做的,一定不会以这样幼稚而毫无美感的方式。

我现在不会了,不管怎么说,我也已经是半只脚踏进坟墓的人了。

“小姐,为了您的安全请回房间!侍卫应当已经往这里赶了!”维斯文立马作出反应抱起阿迪奇往屋子里跑。

阿迪奇的头搁在她肩膀上,颠簸地上下摇晃,他却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邸宅外乱作一团,由于事故,汽车的喇叭声刺耳得让人心烦。

虽然不久前还在明里暗里地声讨我,遇到危险时维斯文还是分得清轻重。

躺在人行道石砖上的男人抽搐几下昏厥了过去,几个路人围在他旁边,拿着手机贴着耳侧,应该正在叫救护车。

我看着一只手勾住维斯文脖子的阿迪奇,他仍然闭着眼睛,神态自若,如果不是他的手还直直地指着前方,我都以为他的梦游结束了。

我说: “他的手还没有放下——”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死亡的多米诺骨牌;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个禁锢了我十余年的邸宅将会上演怎样华丽血腥的戏剧。

他的手指在空中移动比划,动作十分诡异,手臂无力地弯曲,然而手腕稳当有力,食指笔直,其他手指却耷拉着,每当动作在空中暂停时,手臂总要小幅度地晃动,这种晃动感和上吊的人踢掉垫脚后脚的微微晃动一样令人不安心悸——仿佛有人站在他背后托着他的手腕。

他的手指上移十公分,手指延伸的方向,一栋高楼的落地窗倒映着漆黑的阴影,它极速冲向地面,哐当一声坠落到车顶,钢板凹陷,等街上行人反应过来——“那是个人!”——沉闷的爆炸声就从尸体里冒出来,血像雨珠一般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再然后我闻到了尸体烧焦的气味,扭曲的四肢蜷缩在熊熊燃烧的车顶上。

我想,人们在节日里围着篝火跳舞,拍打着“咚咚咚”富有节奏的鼓点,眼里倒映出明亮而上下起伏的火舌时的场景和如今火焰包裹着人,尖叫四起、哀嚎遍野其实是一样吵闹的吧。

阿迪奇的手指向左移十公分,又一个身上绑着炸弹的人从楼顶坠落。

向右一公分,又是一个自杀式袭击者……

鲜血如同烟火一般肆意绽放又瞬间熄灭,绚烂的火光,低沉的骨骼击打声,喉咙被撕扯……

我低下头看着脚尖——门外那些闹人的声音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

血一直从门外流淌到我的脚底,细长而圆润的黑红色裹挟砂石,如同窥伺猎物的长蛇蜿蜒缠上脚趾,浸润我每一条皮肤上的细纹。

等我再抬起头来才恍然发觉——并不像蛇,而像一个漏斗,目之所及无不被血色覆盖。我站在漏斗口下,感觉自己被灌饱了,肚子很胀,连呼吸都是血腥味。

反观阿迪奇,他手指上下浮动,呼吸平和,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还挺像个指挥家!

他享受地眯着眼睛,倚靠着维斯文这样温暖的人形站台,用手指指挥着砰砰作响极度卖力的演奏家们,他一挥手就是“轰”地一声,手再向上一提,女高音家们便拉扯嗓子一齐高歌,将气氛推向高潮——也许我应该为他捧个场,至少该诚心鼓掌——还是算了,维斯文要被吓得半死!

“小姐!小姐!少爷他——”维斯文抱着阿迪奇的双手不住地颤动,我不知道她是被吓得不能动了,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如果阿迪奇能够“指挥”某人的死亡,抱着他的维斯文至少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因为阿迪奇僵直的手臂无法指向她的方向。

可她也不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

然而我有一点疑惑,这个疑惑和我确定妈妈您的复活有关——

“到底是阿迪奇有逼迫他人死亡的能力,还是有能预知人死亡的能力,我很好奇,”我赤着脚走向一个匆匆赶来的守卫,借机从他的腰侧取下木仓,“幸运的是,这个问题实在太容易解决了!”

我将手里的木仓对准守卫的眉心,阿迪奇的手指也缓缓指向了守卫——

看来,他有着预知他人死亡的能力,和您一样。

维斯文想要阻止我,她说我还这么小,我可以不走上这条道路,她说“既然不选择继承家业,您趁机逃出去吧,和提亚一起,和他私奔。”

“……不。”我回答说。

“不,妈妈在看着我,”我说,用轻飘飘的语气,用轻飘飘的力道扣动扳机,“她在看着我——我不能逃跑,不能输给针对我的恶意。”

事实上,如果我不打算真的杀死这个无辜的男人,阿迪奇决不会指向他——他只会指向绝对的死亡。

所以当他的手指移动到男人身上时,我心里的绝望悲戚和这个男人的毫无二致。

阿迪奇的手指是无声有力的指控——你是残忍的杀人犯,你是罪无可恕的人。

只要我按下扳机,再无辩驳的余地,再无挽回的余地。

您知道我的绝望来自哪里吗?

是在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选择之前,是我还没来得及戳穿这个可笑的悖论,他就猝不及防告诉了我最后的答案——“你一定会杀死他”——这样一来,所有关于清晨面包的麦香气,运动鞋被露水沾湿的冰凉感,指尖摩挲书页的触觉,包琪夫人的毒舌嗔怪……以及提亚又傻又死不承认的倔强神情都会悉数成为无力的挣扎和虚伪的自我感动。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他们说杀人犯的眼神是不一样的,看来我得对着镜子练习更加亲切可人的笑容。

我努力让自己觉得这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甚至也许会做好几个星期的噩梦,然而我睡得很安稳。

也祝您晚安,愿您好梦。

1995年2月3日

爱洛·艾梅洛斯

作者有话要说:并不是不更了呀!

很感谢你们的评论!

我把爱洛拉出来吓人,然后大家一起忘掉不好的事情吧!

我只是需要时间调整心态,有这个时间我能写出更好的故事,这么一想是不是好受多了?

大家都很可爱,谢谢大家。

而且腹泻式更新很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