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礼物是雷沃和他的母亲——我们的赌注。
侠客告诉我,在两人跳海之后,瓦达和葛奇一人一个救起了这对母子——当我们在戏弄“母爱的责任”时,两个水手却不顾一切地完成了自己的职责。
我赢了这场杀人竞赛,却没有一点赢的成就感。这种怪异的心情仿佛是一圆桌的政治家躲在战争背后畅谈政治,而士兵闯进来宣扬和平与爱一样。
母子两人被绳索捆绑,他们惊恐地望向我,眼眶发红,绳索磨破了皮肉,嘴里塞上毛巾,口水从嘴角流淌到脖子,黏糊糊地混着泪水。
他们依偎在一起。
……明明之前还被挑拨得争吵不休,现在反而能相互依靠了。
所以呢
如果现在站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原谅和同情是她的口头禅,她一定会心疼地捂住胸口,眼里无法忍受任何折磨人的血腥场面,她一定会替他们松绑,带着哭腔安慰这对无辜的母子。
我在骗自己,我从来都知道怎么做一个好人,我清楚一个好人的行为模式,我知道同情和善良这两个词该形容在什么样感人至深的场合——我能用得贴切又精确,我知道作文怎么拿高分,知道老师喜欢什么样清晰脱俗的套路。
然而我无法成为这样善良的人。
我想起旅店老婆婆的笑容,一回忆起浑身都要起一层鸡皮疙瘩。
我如今明白为什么只有我恐惧得从脚底冰凉发麻到发根了,因为我想象过自己成为好人的模样——对着某个人发自内心地露出幸福快乐的笑容——我并不是害怕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婆,而是惧怕成为好人后的自己。
你能想象吗?
一个拿着童话书的小孩用稚嫩的嗓音抑扬顿挫咿咿呀呀地读着童话结局:“安德利特最后终于变成了一个好人,和心爱的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惩罚了!
简直是把我的骨头抽出来清洗污垢再安回去,把血液抽干过滤一遍再注射进血管,把脑子像巧克力一样融化再重新放入精致的模具,榨干我的喉咙,让它永远说不出话!
那样的话,那样的话……我还是我吗?
不好的念头会自然而然出现在脑海里,像呼吸一样自然,而我所做的,只不过让脑内的画面投射到现实而已——这样也算作恶吗?
不算吧……因为那些自诩善良的人不也和我在做相同的事吗?
猜猜看,我会对他们做什么?
我顺手拿起摆在梳妆台上贴心准备好的匕首——我认得它,我曾拿它对准过自己。
是怎么样的“顺手”
你肯定也能想象,因为我所谓的“顺手”你也每天都在重复,它自然得和你忽略视野中的鼻梁一样,融入了所有人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拿起筷子或者刀叉,准备饱餐一顿。
男孩看见我手里的刀,瑟瑟发抖缩进母亲怀里。女性温暖又柔软的身躯能孕育生命,一定也能阻挡拳打和刺刀吧。
我单手固定住男孩的脑袋,蹲下来对上他的眼睛。
“别哭,别吵,别闹。”
他使劲点头,紧闭双眼,豆大的泪珠滴答落到地板上。
我很满意,看,他正在好好饰演一名被绑人质的角色呢。
我取下他嘴里的毛巾,他咳几声,越咳越觉得恶心,大口喘气扭头干呕。
我后仰坐在地板上,默默等待他平复生理上的不适感。
海鸥掠过窗户,利爪划过玻璃发出撕拉尖锐的声响,玻璃窗上惨白的划痕拉扯我的思绪。
在旅馆的第一晚,死后的第一天,我思考了很久,也像今天这样,混沌的记忆,带着心悸和痛苦地剖析自己,将记忆打包,分门别类。
按人们说的,用历史的眼光看待问题——得出自己真他妈的是个人渣的结论。
请好好听我的忏悔——
【我时常在等待别人找到我,就算是一言不合地把我骂得体无完肤,揭穿我所有伪装,向所有人控诉我的不堪,唾弃、辱骂——即使以这样极端的方式。】
【可没有这样一个人……】
男孩终于恢复过来,焦急地扭动绳子,对我命令道:“原来你是来救我们的吗?刀!刀!快把绳子割掉!”
【没有一个这样充满爱意,善良、聪明、正义又勇敢的人——如同童话中王子登场般的描述,毫不吝啬褒义词。】
我惊讶地微微睁眼,视线落到锋利得几乎能不费力气割开喉咙的刀尖,原来这刀还能用来救人——他为什么能想到我想不到的事情,或者说,正是因为我想不到,此刻被绑的才是他吧。
【我以为是他们太傻了,毕竟我又不是给他们设计了什么需要点想象力的脑筋急转弯——但是明明他们也时常能想到我忽略的事情。】
“海鸥飞走了。”我说,然后捏住男孩两侧的脸颊,他困惑地看向我,“有一种鸟,有巨大的喉囊,它能用这个张巨口捕食鱼类。”
我顺着他的脸颊摸向下颚,轻点两下:“大概是这种地方吧,比人类的皮肤更有弹性才能装下海水和鱼——你想试试看吗?让嘴巴里装下更多东西”
“你在说什么废话——快点给我松绑,他们要回来了!他们会把船上的人都杀死!”
【于是我发现,并非如此,他们只是把美好的一切奉献给了比他生命更重要的人,毫不吝啬。】
一旁的女人不识趣地紧咬嘴里的毛巾,不停地用身体撞向房门,如同被监牢困住的野兽。
“砰”!
“砰”!
“砰”!
撞得我耳朵疼。
血迹从门上凹凸不平的装饰物上滴落。
【所爱的人也许死在了他自己的手上,也许死在了我的手上,也许死于突如其来的意外……反正就是死了。】
【留下的人,参加了一场最不想到场的葬礼,雨幕摇晃,整夜不休。】
【因为这个人的离开,一切黯淡无光。】
【于是他割去自己的舌头,摘掉耳朵,挖去瞳孔,撞碎鼻子,撕扯皮肤,放空大脑,沉默在水里……不听,不看,不感受。】
【这样一来,我就算站在他面前,坦白一切,处处挑衅,得到的也只是麻木无言。】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们。”我微叹一口气,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这对母子相互交换了眼神,神情放松下来,我继续说,“但是我很记仇,小屁孩,你是不是昨天因为一块肉没有向我道歉你要是能好好道歉,我就让外面的混蛋放你们离开。”
【而最让我感到悲哀的,是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我之所以后知后觉,是我在最后才遇到这样充满爱意,善良、聪明、正义又勇敢的重要的人愿意把他的一切供我挥霍。】
我的话音一落,女人紧绷的身子终于彻底放松瘫软下来,胸口夸张地上下起伏让我以为她一个晚上都没有呼吸。
【我遇到了,却恍然发觉我无药可医,空无一物,无以为报——这是我们的死因。】
“我……对不起。”男孩低声不情愿地嘟囔道。
“大声一点,我没听到。”
他委屈地瞪了我一眼,还未干的泪痕让他看起来狼狈地可怜兮兮。
他紧皱着眉头对着我大喊:“对不——”
【既然如此,干脆卸下伪装。】
粉红的肉块从男孩的嘴巴脱落,他半张着嘴,“呃呃啊啊”意味不明地乱叫着。带有血丝的舌头软趴趴躺在地板上,沾上灰尘,混着腥臭的液体。
【以乞讨的方式,秉持拿来主义,将善恶全盘接受。】
“哎呀,你的肉块又甩到我这边了,真是不小心,你肯定不愿意碰这些脏东西吧?”我走向惊恐地朝墙角后退蜷缩的女人,“去帮他捡回来,做你最擅长的事情,不过——先不要动哦。”
我用手指扒开女人的眼睑,圆滚滚的眼珠暴露在空气中,瞳孔在球体里四处逃窜,她不断地抖动挣扎,可惜我的手法并不怎么高超,最后只能直接用刀子刺进眼睛,如同一颗葡萄一样绽开。
【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只要找到你儿子的舌头,你们就都不用死了,我是不是太仁慈了”我轻轻拍拍女人的颓然的脑袋,然后转身把血泪抹在男孩的肩膀上,微笑着像是哄骗小孩子,“要好好告诉妈妈自己的舌头在哪里哦~”
【如同一条玻璃缸内的困鱼,机械地回应敲击声和饲料。】
我用刀身挑起舌头,绕开强忍疼痛、哀嚎不断的女人,打开房门,手腕下垂,肉块顺着刀滑进了门对面的垃圾桶里,走廊里回荡着桶盖不停翻转的哐当哐当声。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得分清楚哪些是需要回报的善意,哪些是值得讨伐的恶意。】
“谢谢你的礼物,我有在好好享受呢~”
库洛洛站在房门口,身后是诡异地匍匐摸索着的女人,以及依靠着床沿绝望地抽搐的男孩。他朝里看了一眼,场面说不上惨烈,只是残忍又荒诞。
他握住门把,掩上房门,把惨叫声隔绝在房内,他说:“比我想象中的要克制一些。”
“因为这是礼物,”我甩了甩匕首上的血迹,地板上落下一道血痕——我收下所有的馈赠,把它们如同奖杯一样一个个摆放整齐,有的时候房间里都堆不下这些没用的废品——我捏住匕首的刀尖,递给库洛洛,“谢谢款待——我只有在礼物的主人丧命时才丢掉它。”
不过这里面的因果关系,很看我的喜恶,因为我从最讨厌的礼物开始丢弃——到底是主人丧命才丢掉礼物,还是为了丢掉礼物主人才丧命。
“他们应该好好感谢你,他们是你送给我的礼物——目前为止我最喜欢的礼物。”
他指尖贴上刀柄,手势规范,笑意温柔得体,如同在乐曲悠扬的舞会贴上了舞伴的指腹,他说:“我的荣幸。”
作者有话要说:之后开始隔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