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扬州这里,林如海站在贾敏卧室里,自贾敏去后,他便嘱咐人房里的东西不许动一分一毫,就像夫人还在一样。林如海走向临窗的罗汉床前坐下,贾敏生前最喜欢坐在那里看黛玉在院子里玩。
林如海看着墙上的欢笑图,那是他给贾敏画的,一幅在这里,一幅他挂在书房。看着画,仿佛回到那年他们新婚,自己掀起红盖头,少女羞涩的低着头,又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冲着他笑。
林如海心里一阵悔恨。也不知他在伤心些什么,只见他手里的信被捏的不成样子,依稀分的清“盐政”、“勾结”、“毒害”、“后宅”等字样。
林福,林禄站在门外候着,等了半响也不见林如海出来,正商量着谁去叫门时,房门开了。
林如海年幼丧父,面对张牙舞爪的族人,后来又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无论多不满,但是一直要求自己温文儒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达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平日虽也发脾气训斥几句,但似今天这般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却从未有过。
林如海背着手,慢慢的向前头书房走去,林福林禄只管跟在后面,也不说话。
林如海边走边问:“这些日子,后院可还好?”
林福躬身回话道:“后院里很好,冯姨娘之前也在夫人身边打过下手,都是会的。”
林海冷声道:“你是跟着我长大的,只管说实话!当初太太还在,我几时操心过后院的事,如今当家太太不在了,那些人会安分?左右不过是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你们跟前闹,趁机占些便宜罢了。还有些心怀不轨的,想闹出些是非出来,让我后院起火最好。”
林禄吃了一惊,上前一步道:“老爷,难道是官场上。。。。。”
林如海沉默了很久,道:“你们这些日子仔细些,有谁敢吵闹生事,只管记下来,等过几个月,借着给太太祈福的名头放出去。后院的正经主子只有玉儿一个,让你家里的去问问那些姨娘,若是愿意,每人给她们一千两银子,让她们一起打发出去,自愿婚嫁。”
林福林禄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林如海为何如此,赶走姨娘,太太已经去世,家里又没有新太太,如何传宗接代啊,于是小心上前问道:“老爷可是要过继子嗣?”
林如海听了这话,便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道:“让我再想想,我这会子实在没有精力想这些了。”
回到书房,林如海拿起贾母的信,细细看了起来,信上种种,不外乎关心黛玉,直言黛玉的教养问题。若林如海将来续弦,自己不敢把黛玉放在后娘手里;若是不续弦,则更要将黛玉接到京城,只道丧母长女不可取,全是为黛玉考虑,满纸所写,俱是慈爱之心。
林如海看了之后,幡然醒悟。晚上辗转反思,又数了数家里的几门老亲。姑苏老家是万万不能送去的,他们是什么人自己还不清楚吗?外祖顾家,外祖父母早已去世,剩下几个表兄弟,也没有当上多大的官,况且他们兄弟多,自家人之间尚且还有嫌隙,黛玉去了,夹在中间也不好受。
老师顾太傅那里虽然可以去,可到底没有贾府来的名正言顺,再加上老太傅已是八十的人了,不好去劳烦他老人家。贾府是亲外祖家,贾母又能教养出黛玉母亲这样的人物,将来对黛玉也有些好处。
林如海心中打定主意,第二日就与黛玉说了。黛玉震惊的看着父亲,满眼都是泪:“爹爹不是说,玉儿不用去了吗?”
林如海见女儿含泪欲洒的样子,很是心疼,道:“为父原本也不愿你去,只是你外祖母想你想的厉害,她与你母亲多年未见,如今晚年丧女,你母亲又只剩你一个,自然十分挂念。如今你去了那里,就当替母行孝,可好?”
黛玉听了这话,想起母亲生前常常念叨外祖家里,每年过生辰时,京城那边总会送来一大堆东西,再加上自己又从未见过外祖母。一时有些左右为难,只坐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
林如海哪里不知道爱女的心思,叹了口气,拉过黛玉坐在他身边,认真的说道:“你如今也六岁多了,也该知道些人情世故。你父亲我如今也是快五十的人了,也不去想那续弦的事。膝下只你一个孩儿,为父哪里舍得让你离开。只是你外祖母说的对,丧母长女不可娶,这些后院的规矩事体咱们家谁能教你?我若真把你留在身边,你又没有兄弟姊妹扶持,万一将来你过得不好,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你娘?”说完,又想起妻子的笑容,忍不住流了两滴泪。
黛玉听林如海都这么讲了,也知道这趟这就是必去的。见老父落泪,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林如海到底还记得黛玉身子将将才好。止了泪扶起黛玉笑道:“好了好了,莫哭莫哭。别让你娘听见了,到时候笑话爹爹,这么大人了还和玉儿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
黛玉原本还在抽泣,听了此话,破涕而笑。
林如海替黛玉擦干眼泪,看着黛玉的眼睛,认真道:“爹爹答应你,最多两三年,爹爹必去京城看你,到那时咱们父女俩就能团聚,爹爹就能一直陪着玉儿了,好不好?”
黛玉抓着如海衣袖道:“爹爹可不能骗我。”
林如海刮了刮黛玉小鼻子,失笑道:“为父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可要好好在外祖母身边尽孝,不要像以前那样,见为父不在身边,便不乖乖吃药。”
黛玉见如海又把幼时的事拿出来取笑,觉得不好意思,害羞的腻在父亲怀里撒娇。父女俩笑呵呵的,一起度过了这难得的美好时光。
林如海陪黛玉吃了午饭,便急慌慌的赶去衙门,这些日子积攒;不少公务。夜里回到书房,林如海疲惫地坐在圈椅上,想起白日那些争吵,瞬间觉得脑袋一团浆糊,叹息一声,盯着书案上蜡烛陷入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林福匆匆走了进来,在林如海耳边小声说道:“老爷,京城来人了。”林如海吃了一惊,深更半夜谁会来,必是宫里有要事,连忙将人请了进来。来人正是太子奶兄弟赵时嘉、幕僚张右仁。
一时上完茶,林如海便打发仆从出去。对赵张二人拱手道:“两位大人不远千里前来,可是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张右仁道:“哪里有什么吩咐,是太子殿下,日日服侍圣上,常听圣上夸赞老大人治下有方,自大人上任以来,盐政账目清白的很,太子命我二人前来慰问大人。说若是朝堂上再多几个像大人这样的人才,我朝定会千秋万代。”
林如海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都是圣上英明,治国有方。当不得殿下如此夸奖。”
张右仁笑了笑,道:“老大人何必如此自谦,下官二人在运河上自北向南一路走来,来往盐船不断,到了这扬州码头船只更是络绎不绝,城里一派繁荣景象,比京城还要热闹几分呢。”
林如海谦逊的回道:“荒野小城哪里能与天子脚下相提并论,大人过誉了。”
两人你来我往,一个拼命夸这好那好,一个死命贬低。一旁的赵时嘉早已等得不耐烦,直接插嘴道:“我是个粗人,便不与大人绕来绕去。如今朝堂上党派林立,国库空虚,要不是大人这几年收上来的盐税,朝廷早就支撑不下去了。今日前来,是太子殿下相求,想请大人出手,肃清盐政,整顿朝堂。”
林如海暗道:终于来了。抚须道:“当今之天下,于内政清人和,风调雨顺,于外周边各国无不仰慕我□□神威,纷纷来朝归顺。如今已是太平盛世。”
赵时嘉见林如海不搭茬,有些着急,道:“大人久居江南,难道不知北方鞑靼虎视眈眈,南边小国时有侵犯,陛下对那些老臣多有包庇,远的不说,就说这盐政。陛下虽然指派大人前来,可那些官员还不是多有刁难。单论那金陵甄家,以前一年就从这里拿了多少银子,领着江南制造局这样的肥差,竟还不满足。他家在金陵,就是个土皇帝,那些官员都以甄家马首是瞻。多少百姓敢怒不敢言。大人难道就视而不见吗。”
林如海也不说话,拿着一对小小巧巧的麒麟镇纸在手里把玩。赵时嘉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更加生气,自从太子位定后,谁见了他不打个招呼问声好,那些公侯人家天天拿着帖子请他喝酒,去不去的还得看他心情,林如海算什么东西,不过仗着自己是圣上亲信罢了,可别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吗,圣上早已是强弩之末,活不了几年,已经有消息说最迟后年就要禅位给太子,这林如海还真是不识抬举。
赵时嘉嘲讽道:“我竟忘了,林大人娶的也是四王八公中荣国公家的千金呢!怎么,攀上了权贵,就忘了你们读书人的忠孝仁义?”
“您现在帮着圣上替他们遮掩,可人家却不领你的情!三番两次给你使绊子、算手段。泥人尚有三分脾气,大人难道一点也不生气?”
林如海还是不搭理他们,赵时嘉见状便还要上前质问,几乎就要动手,张右仁连忙上前劝解,又对林如海说了好一通话:“扬州山高路远,圣上久居京城,宫里有甄贵妃在,甄家就一日不倒。大人孤军奋战,太子殿下也是在帮你。听说大人祖上也是袭过列侯的,殿下许诺,他日事成之后,定会给大人封爵,重现祖上荣光。”又看了看林如海的反应。
林如海端正坐着,看他们唱红脸白脸,端起莲纹青花茶杯,吹了吹,脸色不变道:“本官还是那句话,圣上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旁人怎么样也不与我相干。太子殿下的意思我已知晓,诸位请回吧。”说完便自顾自地喝起了茶。
主人家都端茶送客了,赵时嘉也不欲多言,气冲冲地走了,张右仁还想多说几句,只是不好得罪赵时嘉,见他走了,也就跟着一块去了。
林福送完客,前来回话。林如海正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便醒了,问道:“今晚的事,可有旁人知道?”
林福回话道:“我是从后门抄近路带进来的,除了后门上当值的小厮,路上也没碰见几个人。”
林如海点点头,道:“妥当,你去嘱咐那几个,闭紧嘴巴,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晚上喊了几位先生前来下棋,讨论文章就是了。”
又还是放心不下黛玉,吩咐林福道:“从今日起,小姐身边的人,但凡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一律打发出去,记住,宁可错杀三千,也不肯放过一个。”
林福自然知道小姐的重要性,连连答应,拍着胸脯保证不会让黛玉伤及一根汗毛,自去办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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