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风吹得更加猛烈了。虽然从微薄朦胧的晨光足以看出今天会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但被夜幕浸泡了近十二小时的城镇还未在晨曦之中彻底苏醒,港口仍旧是冷得凄神寒骨。但海鸟们丝毫不惧怕这凛冽的海风,仿佛无数白色的滑翔机在海面上方打着转儿,此起彼伏的鸣叫声络绎不绝。一只巨大的海鸥拦在了我的前方,它悠闲地迈着步子,仿佛一个国王在一板一眼地巡视他的领土。大约是察觉到了我急匆匆的脚步,却并未张开硕大的翅膀飞开,而是故作镇定地加快了脚步,把道路让了出来,然后继续着它的闲庭信步。那派头就好像在说“我并非惧怕于你,只是处于礼貌才这么做的”。
不过现在可没什么时间去仔细观察海鸥,虽然它们确实挺有趣的,虚张声势的鸟儿!眼看着距离我们的船愈来愈近,我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三步并作两部地冲上了甲板。大清早的,在因为缺乏睡眠而导致的全身乏力的状态下,加上吹得令人头疼的要命的海风,一口气登上这又长又陡的楼梯并非一件轻松愉快的事,但我已然顾不得酸痛的双腿、发昏的大脑和满胸腔的冷风了。
我就要迟到了!
我猛地推开厨房的门,力道之大以至于木门撞在墙上的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然而大多数人都对我冒失的举动并无太大反应,显然这点声响已经不足以令他们吓一跳了。
“少主还没来过厨房,对不对?看在老天的份儿上,快告诉我!”寒风让我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的,我风风火火地走进厨房,飞速地环视了一周,没有扎眼的粉红色,而没有任何毛茸茸的东西,我松了一口气。
“谁没来过厨房?”身后恶作剧似的悠长声调让我的脊骨从上到下地哆嗦了一遍,吓得我跳到一旁。多弗朗明哥两手插兜悠闲地走了进来,因为今天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却故意放浪不羁地将领口开得老大,蜜糖色的胸口在单薄的布料之间若隐若现,好不性感。
他低下头好笑地盯着我,想必刚才的话他是听得一清二楚。我连忙笑着递上了手里的东西,以掩饰刚才的尴尬:“少主,这个月的开销账目我已经整理好了,请您过目。”
他接过了手里的东西,目光却不曾从我身上移开,偏偏这个时候肚子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声音,以表示对饥饿的抗议,原本稍有缓和的气氛霎时间更加尴尬了。半晌,他似乎是在心底叹了口气,终于说道:“傻站着做什么,去吃早饭。”
靴子的低跟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恼人的声音,我抓过桌子上的咖啡壶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结果拿起杯子的时候差点将咖啡洒了出来。真倒霉,我今天是怎么了?!一切都这么毛毛躁躁的!随着热气腾腾的液体顺着食道为凉飕飕的胃带来了暖意,我焦躁的心情也终于逐渐缓和了下来。而多弗朗明哥则在众人的早安问候之中走到了长桌的上首一屁股坐下,Baby-5殷勤地跑过去给他倒好了咖啡,而他则专注地审阅着这个月里家族的开销账单。
“嘿嘿嘿!阿黛尔姐姐你今天来晚了哟!昨晚彻夜不归一定又是跟特罗威尔在一起吧?”巴法罗啃着手里的披萨,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着一边露出猥琐阴险的笑容。那表情我再熟悉不过,就好像你弟弟无意间知道了你有了对象,然后幼稚地以为抓住了你的什么惊天大把柄一样,还总是时不时地说漏一点点,不是为了告发,就只是单纯地恶心你。不过这点无聊的恶作剧,在我眼里不过是小儿科的把戏。我甚至不需要从椅子上坐起来,只是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你下个月的零花钱没有了。”
“噫!!!”巴法罗像是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创伤一般,猛地向后倒了过去,连同屁股下的椅子一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再次抿了一口咖啡,船舱内明晃晃的灯光还得我的眼睛愈发酸涩,我只好闭上眼睛轻轻揉了揉,不过显然这并没有什么效果。向来热衷各路八卦的乔拉自然不会错过我这个微妙的举动,毕竟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成为她主要的八卦挖掘对象。
等我再次睁开安静的时候,便瞧见她正一脸堆笑地盯着我。“怎么,那个拉手风琴的小子昨晚没让你睡好?”
“的确,几乎一夜没睡。”她那尖利的嗓音令我浑身都哆嗦了一下,不过这会我确实没什么力气,所以也懒得把音调抬高十六度跟她吵,“但不是在做你以为的那种事情!我和他,是柏拉图式的爱情。”
没错,我和特罗威尔,那个抱着手风琴的吟游诗人陷入了热恋。他是布伊里斯的本土人,从未离开过这座岛屿,就只是个普普通通,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还算是有点名气的音乐家。再现实一点的话,他在这个风起云涌的世界里只是个无名小卒,不过谁不是呢?无论在异土还是这里,只有无名小卒是只多不少的。好不容易来到了海贼王的奇妙世界,不在各路英雄豪杰之中挑选一名作为自己的男神或是伴侣,却偏偏选择了在“史诗”之中连路人都算不上的小角色,这听起来完全是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嘛!我的脑海之中时常会出现这样的自嘲。若是放在五六年前,或许我真的就一股脑地冲向东海了。所以说年龄真的是个很残忍的东西,它会将无数的幻想化为腐朽得回忆,最终只剩下苍白的,冰冷若白骨得现实与淡漠。但很多时候,哪怕已经透过美轮美奂的空想发觉了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大多数人也很难真正地成为自己吧。跟特罗威尔在一起的时候,我至少还能感觉到我再次成为了我自己,这种感觉,在我离开音乐社团后就再也没有过了。他对艺术的执着与热情,让我重拾了曾经对自己许下的誓言,他对我的理解与欣赏,让我想起了过去被自己珍视的价值。就像是磕了药之后色彩斑斓的幻想,一场狂热振奋的美梦,一切都是美好得难以置信,一切都是真实得刻骨铭心。
乔拉冷哼了一声:“别傻了!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忍受了无性.欲的爱情!而且那些潦倒的音乐家都是些卑鄙无耻的骗子,专骗你这样的傻姑娘!”
你知道,大多数女性是不该对自己女性朋友的恋爱问题随便发表意见的,这样做并不明智,因为很大程度上都会引起对方的强烈抗拒,甚至是怨恨疏远。但换个角度想想,这样真正毫不客气地评判往往来自于真心实意的关心,而且这样的情况下通常都是旁观者清。说真的,她的坦诚与犀利很令我欣慰,而且她说得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我向往的是真正灵魂上的互通与契合,这本身听起来就太过于理想化了。而且我很了解艺术家,他们通常都是把艺术放在首要的位置上,然后是自己的想法,毕竟那是灵感之源,最后才是伴侣。最典型的也是最极端的例子莫过于《月亮与六便士》(我最爱的异土小说)中的思特里克兰德,一个为了绘画残忍地摧毁了自己的生命与身边一切的疯狂的混蛋,但他对艺术的执着与朝圣确实不得不令人赞叹其中的伟大。
“我知道,但这样的人总是有着黑暗般神秘的魅力,不是吗?”恰恰是这样疯狂的混蛋,对女人来说往往有着更加难以抗拒的野性的魅力,或许这是只有女人奇妙的感性思维才能够看到的光芒。我倒是不会像勃朗什那样头晕目眩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但我同她一样在虚假的循规蹈矩与自我欺骗中被自由与原始的光所吸引。
“而且啊......谈恋爱注重的是过程,不是结果。”我眯起眼睛挑衅似的看着她,“乔拉姐,你......不会没谈过恋爱吧?”
“哈??你那个嘲讽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啊!!”果然,这个浓妆艳抹的大婶炸了。
“没有哦~是你看错了。”我别过头狡黠地笑着。
“所以你们一夜未眠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我将泛黄的纸页从口袋里掏出来,它们是那么的皱巴巴,而且满是铅笔与挣扎的痕迹,却承载着一份炽热的感情,一段美妙的旅程,一个有趣的灵魂。 “他为你写了一首歌?”
“《在玫瑰中沉睡》!是不是很可爱?!”我兴奋地说道,尽管我一开始打算低调一点,但强烈的喜悦与陶醉的笑容令我无法控制,爱情与艺术的鸡尾酒总是令人晕头转向,“有点轻歌剧的风格,用美声唱法也很合适,之后我会唱给你们听的!”
“所以你就给他买了一架钢琴?”多弗朗明哥看着账目报告道,不知是在问我,还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作曲怎么能少得了钢琴呢?而且我的钱还承受的住这个数目,俗话说的好,有钱难买我乐意嘛!” 乔拉再次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还懂美声。”
我耸了耸肩:“我已经好久不唱啦,老实说再次开口还是挺困难的。” 说来可笑,最初我对音乐与美声这方面事不大感兴趣的,我深知自己的天赋并不在这上头,却被他们威逼利诱地学习,他们认为这是个能够投机取巧的捷径。可等到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无法为我的前途带来任何好处的时候,便毅然决然地禁止我再去接触这些东西,顺便恶毒地给我冠上了“没什么天赋”的残忍评价。有没有天赋什么的,说到底不过是取决于我是否合乎他们的设想。正因如此,我才决心永远不要回到过去。
“哈!女人总是容易被爱情冲昏头脑!”迪亚曼迪讽刺道,他似乎对我的恋爱问题相当有意见,虽然大家都是,但至少只是报以不支持不反对的态度,而他就是一天到晚无聊到扑捉话题然后狠狠地嘲讽别人。“你可别因为因此而耽误了家族的事情,你该知道,多弗是绝不会容忍背叛的。”
真是一箭双雕的发言!我在心中评论道,同时又瞟了一眼多弗朗明哥,他似乎对迪亚曼迪的话并未上心,但是这种话可不是能够拿来随便开玩笑的。
“我当然也会做好自己的工作!”我大声反驳,“工作与爱情,义务与追求,这些对我们那边的人来说从来都是毫无交集的双重人生!我的头脑既然能记下来你们每一笔报上来的花销,那么也就还没简单到顾着这一头又毁了那一头!”我故意将“每一笔”咬的很重,看得出他那张涂着油彩的脸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真够好笑的。他终于乖乖闭了口,毕竟他的那些账目,往往都是经不起推敲的那种。
“当金色的落日亲吻冰冷的海洋,你的炽热在我灵魂中灼烧激荡,仿若甜橙与冰蓝的交织缠绵,我不曾......”多弗朗明哥摆出一副深情朗诵的腔调,我的第一反应还在想这家伙怎么突然吃错药了。
可几秒钟后,后就猛然发现吃错了药的那个人,完全是自己。
“啊啊啊啊!!!”我仿佛着了一个霹雳,也顾不得那帮看好戏的无聊家伙又是起哄又是吹口哨,“腾”得一下跳上桌子,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抢过了多弗朗明哥手里的那张纸,力道之大害得我差点抻到胳膊。一定是今天凌晨的时候迷迷糊糊将随笔错写在了账目单的旁边,我将手里的纸揉了个稀碎,狠狠地扔在了咖啡杯里,又抓起汤匙搅了几下,仿佛那是什么令我避之不及的诅咒。更糟糕的是,多弗朗明哥是很清楚我的笔迹的。终于毁尸灭迹之后,我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理所当然:“失礼了,少主。我会另做一份报告补上来的。”
“呋呋呋呋......明明写得那么可爱,有什么好害羞的?” “喔吼吼吼~真是浪漫啊!”
“闭上嘴吧乔拉!” “我就知道这小妞已经被迷得神魂颠倒了,分手的时候可别哭着跑回来哟!”
“迪亚曼迪你放......!”我指着他停滞了良久,最终也没将那个“屁”字说出来。太鲁莽了,我差点就打破了“血之家规”,还有我向来秉持的言语技巧。
“呵,你放心好了。如果特罗威尔真的有一天背叛我,我会把他的尸体切碎,然后做成肉派和披萨给你们当宵夜!” 傻乎乎的巴法罗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披萨,而迪亚曼迪也流露出了恶心的神色。这帮死脑筋的家伙总是对我的玩笑话深信不疑,他们很相信我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我愤愤地走出厨房,却并不能将迪亚曼迪那些嘲讽的话语彻底拒之门外。没错,在世事无常,人人向往着大海与无尽冒险的地方,爱情就如同暴风一般热情强烈,却也转瞬即逝,而将自己的真心这么快地完全展露在男人面前真的是明智的吗?我疑神疑鬼的性格又开始在暗处作祟了。但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不是吗?特罗威尔唤醒了真实的我,他真挚的的情感令我的灵魂颤动。如果美梦易碎,就让我在梦醒之前,尽情地享受吧。
很久之后,每每在寂寥无人的深夜,我都会回想起这份破碎的短暂恋情。我从来不因此而后悔,“人生在世,就一定要活出无悔的人生”,这句话在我最绝望困难的岁月里让我坚持了下来,现在也是一样。很多年后细细想来,其实那个结局对于这份感情才是最为完美且富有诗意的。爱情易逝,支离破碎的才是真正能令人刻骨铭心,触动灵魂的。那时我还并不知道,我作为海贼的人生,一早便注定了会是一场纸醉金迷,浮华肆意的美梦。到头来,只剩下这些悲伤的爱情残骸是最最真实的。
简直不能更加讽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