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九)

“住口!你是真的疯了!”门神怒道。

“怎么?不敢让你的同僚们知道你都做过什么吗?”男子阴阴地笑着。

“我有什么不敢?我问心无愧!”门神掷地有声,“反倒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我一直都想保你,但你做的这些事情让我怎么保?”

“我做了什么?”男子不怒反笑。

“你不好好待在冥界度化向善,反而肆意入凡界害人!亵渎神像的罪先不提,就单凭你害人性命为祸人间一事,就足以让你魂飞魄散!”门神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房风,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男子又是一笑,“还是这般死板,还是这般用老眼光看人。”

“我们冥界,自有酆都大帝执法,不管是犯了什么事,皆与你天界无关。”男子不紧不慢道,“况且,门神大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谁?”门神一愣。

在旁边静静听着的容卿心中一动。

“听说过冥界十殿阎罗吗?”男子幽幽道。

“你...!”门神瞪大了双眼。

冥界由酆都大帝掌管,其下是十殿阎罗,分别是:杀生殿、偷盗殿、邪淫殿、妄语殿、两舌殿、恶口殿、绮语殿、贪欲殿、嗔恚殿、愚痴殿。

“两舌殿主,屈全。”男子不带情绪地说道。

四周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只有那只哈巴狗“汪汪”地叫了两声。

“你...你!”门神“你”了半天,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

“怎么,没想到吧?”屈全笑着,清秀白皙的脸上升起了几分怨恨,“只要在一个足够公平靠能力说话的地方,我又怎会屈于你这种人之下?”

“如今我在冥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比你在天界的小小五君之位舒服多了。”

“哈!我这不仅是活见鬼了,还是活见大头鬼喽!”成酉惊喜地拍了下手道。

屈全的目光再次被他吸引,眉头拧在一起,被气地打他也不是,不打他也不是,只得学着他骂道:“你他妈才大头鬼,你全家都是大头鬼!”

“我全家确实早成鬼了,但都没你厉害呀。”成酉觉得自己说的没问题,但对方竟然不太高兴的样子,只得解释道:“你都是十殿阎罗了,这么大的头目,难道不是大头鬼吗?”

“我他妈...”屈全还欲再骂,但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竟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成酉:???不会被我气疯了吧...

“好久没这般痛快地骂过了哈哈哈哈,竟然是...这般滋味。”屈全仰天大笑,原本阴冷的面容上浮现了几分人情味。

“屈殿主,皇城近一个月发生的事情皆是你们冥界所为吗?”容卿趁机问道。

“是,也不全是。”屈全坦然,“这儿的事情,可比你想象的复杂多了,但再复杂,也不过是私人恩怨罢了。”

“屈全,我真的不知道与你有什么恩怨,让你一个堂堂殿主亲自来凡界杀人作恶,故意操纵损坏我的神像就为了引我下界?”门神极为不解。

“杀人作恶?”屈全冷笑,“我不过是帮两个可怜人实现心愿罢了。”

“至于你说的那些恩怨,呵...就让你的同僚们评价评价吧。”

话音刚落,容卿就感觉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后,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碧柳垂条,阳春三月,柔风和煦,露染轻花。

入眼所见,是一个宁静又简朴的宅子。宅子中有个六七岁的孩童正在捉蝴蝶。

孩童穿的很普通,素衣素簪,但干净又整洁。

容卿站在宅子大门口,但孩童的目光直接穿过了她,看向她身后。

是回溯幻境。

“屈全!”一道稚嫩的童声从她身后传来。容卿错愕转身。

只见一个身着锦衣的孩子拿着两根糖葫芦,欢快地跑了过来。小孩身穿云丝锦缎,虽与寻常锦衣无甚区别,但若是穿过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容卿在凡界时乃皇家公主,虽然没过几月公主的日子,但对于产量极低千金难求的云丝锦缎,还不至于辨认不出。

“给!这个是你的!”小男孩将手中的糖葫芦分给屈全一个,笑的灿烂又纯粹。

“房风,你真好!”屈全边大口嚼着边感慨道:“糖葫芦好甜呀。”

“吃慢点,嘴上都沾满了糖喽!”房风咯咯地笑着,很是愉快,“你这么爱吃糖葫芦呀?”

“嗯!”屈全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就让你娘给你买呗,这样你就能天天吃到糖葫芦啦!”房风转了转脑筋为他的小伙伴出谋划策。

“我娘不给我买。”屈全有些低落。

“为什么呀?是你不听话表现不好嘛?”房风安慰道,“我娘也是这样,只有我好好表现才奖励我吃糖葫芦,我为了能天天吃,不得不每天都坐那读书识字呢!”

“我娘说这个贵,不能买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乱花钱。”屈全说道。

容卿看着两个孩童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疑惑。

听说房风生于百年望族房氏,族中出过两任宰相,三位尚书,四位刺史,五品之上十三人,还有两人被天圣宗收为弟子。

但既然这么显赫,又如何会住在这种地方?这种住宅区虽然谈不上简陋,但也与达官贵族毫无关系。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身边突然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

“房风儿时随母亲住在别院,那时房氏一族正被打压,他父亲的宰相之位也危危可及,众多党羽日日盯着房氏,想把这快肥肉分而食之。为了确保妻儿的不被卷入漩涡,房父将他们母子安置在了此处。”

容卿略微震惊地看着来人,依旧是玄洛,但给人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

此时的他看起来二十岁左右,身着墨衣,袖口和衣摆处皆绣着银色竹叶纹,广袖宽袍,意气风发,如松似玉,气质卓绝。那是一种极为精妙的气质,多一分则过于清冷威厉,少一分便有些温柔雅致。好似那温和有礼的读书人,又如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上位者。

他的样貌也与之前的那个少年有些差别。此时的他,眉眼轮廓更为深邃立体,眉峰多了几分久居高位之人才有的锋锐与大气,眉目如画,美的动人心魄。而那双本就举世无双的桃花眸也减了几分少年才有的明媚与鲜活,多了些莫测与鬼魅。

虽然眸中是一样的冷漠与冰寒,但在看向她时,又莫名的多了几分人情味,隐隐透着几分悲悯与温柔。

容卿总觉得自己在哪见过他,但找遍了记忆中的每个角落,依旧毫无踪迹。

“你...怎么也在这?”容卿轻声问道。

“陪你一起来看看呗。”玄洛笑着道,这一笑,却让容卿心中一窒。

他好像一个人,那个与自己有三面之缘,一饭之恩的人。

“你不是凡人吧?”容卿试探道。

“若我说,我是这五百年间刚飞升入天界的神官,你信吗?”玄洛挑逗道。

容卿闻言浅浅一笑,清丽澄澈的眸中情绪微动,“其实,不论你是天界还是冥界之人都不重要,你不想说,我也无意打听。”

“只要不是凡人就好。”

“为何不能是凡人?”玄洛觉得很有意思,幽深的眸中泛起盈盈笑意。

“因为如果你是凡人的话,几十年后就见不到你喽。”容卿微扬着下巴,如深宫之中金枝玉叶的公主,任性又骄纵,说的理所当然。

“哈哈哈哈哈哈....”玄洛开怀大笑,如朗月入怀,一笑琅然。

“你要是想见我,我死后就留在冥界寻个一官半职,如何?”玄洛边说着边展开了手中的折扇,如诗风韵,优雅天成。

这是一把极为华美的镂空骨扇,一共有十七骨,每一骨上雕饰的镂空纹路都各不相同,当骨扇展开时竟连成一幅骨龙吞日的图画,壮阔而阴森,给人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感。扇尾垂着一块莲花形血玉吊坠,为华美森然的骨扇平添了几分诡秘与柔和。

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人,她为何会觉得像呢?

大抵是被罚的糊涂了吧。

容卿径自摇了摇头,又将目光放回到两个小儿身上。

没想到眼前的景象竟逐渐模糊,待再次清晰时,已然换了副场景。

眼前是一座繁华的酒楼,雕梁画栋,暗香缭绕,歌舞升平。

画屏款款,清酒洌洌。

气派又奢靡。

玲珑雅间之中,是两个年轻的男子。一个清秀文弱,一个奇丑无比。

“恭喜你屈全!竟然在武举中一举夺魁!”房风赞叹道,“没想到你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动起武来这么厉害!”

“别忘了我父亲可是兵部员外郎,武将之门嘛,从小父亲就教我习武了。”屈全虽一举成名但也不见一丝一毫的骄纵。

“哈哈哈哈哈!对!”房风赞叹不已,“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过誉了。”屈全举起酒杯与他碰个满怀。

“对了屈全,我听家父说陛下要钦点你做副尉呢!”房风激动道,“这样你的上司就是我,从此你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整个皇城,没人敢对你不敬!”

屈全一怔,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一下子坐上这么高的位置。

“哈哈哈哈哈,是不是高兴傻了?”房风看到了他呆怔的神情,笑着道:“从今往后,咱们兄弟俩可以尽情驰骋,共同守卫皇城!”

“好!”屈全与房风狠狠地击了一掌,两人皆是开怀大笑。

“屈全与房风自小就相识,二人感情甚深,他们是儿时的玩伴,也是并肩作战的兄弟。虽一个为都尉一个为副尉,但二人一直同进同出平起平坐,毫无尊卑之分。”玄洛在一旁解释道,“可好景不长。”

“很多时候,两个人在各自的地方各司其职反而能延长友谊,一但共事,不免会有很多摩擦与不甘。”玄洛缓缓道,无悲无喜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通透。

“你和屈全关系很好?”容卿好奇道。

“谈不上好不好,只是不陌生也不熟罢了。”

眼前的画面再次迷糊,下一瞬她与玄洛便又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宅院。

柳叶败落,惨黄萧条,夕阳无限,奈何日落。

院中是一个身穿官服的年轻男子,对着院墙狠狠打了一拳。

“爹,你说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他的错误,明明是他的失误与大意,却让我来承担后果?!”屈全歇斯底里地喊道,“明明是他不听我的,是他一意孤行!我又有什么错?为什么圣上罚的是我!”

“孩子,有些事情,忍忍就过去了。”一个头发花白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道,“人活在世啊,一定要学会忍,学会放下,学会宽容。不然,痛苦的只能是你。”

“这让我如何忍让我如何宽容让我如何放下!你说啊!我怎么放得下!明明不是我的错误,明明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为什么要做这个替罪羊?!”屈全狠狠地锤着墙,手指关节处的皮皆被擦破,殷红的血迹染上了灰白的墙面,红的刺眼又扎心,“若是我有罪,那我认,可我明明没有错,却被停官三月在家反省,还扣了半年月俸!我好不容易积攒的人气与威望,这下子全没了!”

“孩子啊,这都是小事,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男人叹了口气。

“做的很好?呵...世人可不会这样认为。”屈全讥讽又凄凉地笑了笑,“世人只会知道所有的错都在我身上,我是一个犯过错被罚的人,这会成为我一辈子的污点!以后谁还敢重用我!”

“公理自在人心。有时候,不必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放下吧,孩子,以后的路还很长。”

“不就是因为他是宰相之子吗?就算能力处处不如我,也稳稳地居于我之上!凭什么?这世间何曾有过公正?”屈全哽咽了,“挑灯夜读至三更,苦习武艺自破晓,整整十三载,都是笑话。依旧比不上人家的投胎技术。”

容卿微怔,封尘已久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

五百年前,她也曾这样歇斯底里地喊过,这样痛苦迷茫地问过。可那时,她遇到了一个人,一个足以改变她一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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