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购物袋全腾到左手,轻轻扣了扣房门。身体沐浴在楼道昏暗的光辉中,高挑的身影落在台阶上,延伸开去。
敞开的房门泻出一缕灯光,映亮屋内少年清癯的脸庞。新一眉眼带笑地看着优作,目光撇到他身后站着的陌生女人,微微一怔。
“她是……”
迟疑着,新一望着浓妆艳抹的女子,眸子里闪过一丝警惕。
“我是优作的未婚妻。”不待优作开口,美纱亲昵地挽着优作的胳臂,俏皮地挤挤眼道。
“未婚妻?!”
“你别听她瞎说!”优作甩开美纱的手,避免目光与美纱撞上,轻咳一声看着新一,“帮我把东西带进去好么?”
“交给我就好了嘛,亲爱的!”美纱撅起嘴,撒娇着嗔怪;优作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冷,起了密密麻麻一层鸡皮疙瘩;再看新一,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都叫你‘亲爱的’了,你还说不是?!”转过身,新一顺势推开房门,“好啦好啦,客厅留给你们,我到卧室去了。”
“等等,新一,拜托啊,她真的不是……”优作语无伦次地辩驳,新一微挑的眉和不明所以的笑似乎在提醒他——越解释越掩饰。
“呀,你居然住在这种地方!”昏黄的灯光泼洒在美纱精致的牛皮高跟凉鞋上,她吃惊地张大嘴,环顾令她感到窒息的狭小的客厅,“还跟这种看上去就没钱的小屁孩一起?”
小屁孩?!
新一猛地回头,目光紧盯美纱,唇角浮现一丝冷笑,默不吱声。
“啊呀啊呀,这环境也太差了!”美纱一脸厌恶地看着满地的废弃文稿,撇撇嘴。
“都跟你说了不要来了。”优作端上两个杯子,递给一个给美纱,“——喝什么自己去冰箱找。”美纱蹙着眉看着对她来说明显很粗陋的杯子,晃了晃空荡荡的杯子,站起身。
“我去看看有没有……妈呀!!!”一只蟑螂从她脚边爬过,她尖叫一声,吊着优作的脖子死死不撒手,“有蟑螂!!!——快打死它!”
“你这样吊着我怎么可能弄死它啊?”优作白了美纱一眼,“再说它跑得那么快,你打不到。”
“真是的,这屋子根本不是人住的!”美纱打开冰箱,翻找着,“——诶,没有酒?你不喝酒?”
“日本法定喝酒年龄是20岁,”优作语气淡淡,“我才17!”
“哦,我忘了你比我小几岁。”美纱吐吐舌,径直走到购物袋前,手探进去取出自己的那一盒进口牛奶,“我喝牛奶好啦!”
优作淡淡应了一声,转向新一:“你也喝牛奶么?”
“不要!”
他才不要跟那个女人喝同样的饮料。
真奇怪,明明知道有希子才是自己的母亲,明明知晓那女人不可能跟优作在一起,明明知道优作那句“别听她瞎说,没那回事”是真的,为什么心里还是酸酸的,很不爽。
——就好像父亲重又给自己找了个妈一般不爽。至于出轨——得了,老爸那种满脑子都是推理的人是不可能的!
“哦,对了,你淋到雨,我过会儿给你弄点姜汤暖暖身子。”想到了什么,优作语气轻快地,本以为新一会笑着答应,孰料新一一反常态地耸耸肩,语气不冷不热地:“随便。”
这家伙,吃醋了?可是美纱和自己根本就不是……新一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话?
优作不知所措的看着新一,隐隐有些头大。
先前听到藤野悠里是自己的室友,他就是这样似笑非笑的神情;现在听到美纱是自己的未婚妻,新一脸上再次是让他觉得汗毛竖立的微笑。尽管是微笑,但优作总能察觉到微笑背后藏匿得近乎完美的杀气。
“哎,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跟这小屁孩住在一起?”美纱冷冷的从头到脚扫了一眼新一,转向优作,“还是这种快塌了的脏兮兮的房子?”
“哎,喝你的牛奶!别问那么多问题,并发表评论。”优作嗅到空气中弥漫开的淡淡的火药味,忙道。
“不是我说啊,这小屁孩看着就让人讨厌,一脸狂妄自大,自诩聪明。”美纱从口袋里摸出万宝路香烟盒,取出一支烟,“啪”地点燃,夹在指间,傲视新一,“我跟你说啊,这年头,只有有钱人才有出路,像你这种只有点聪明头脑的穷小子还是省省吧!”
“美纱!”优作及时打断美纱的话,新一唇边浮现的笑愈发的冰冷,海蓝色眸子似有冰开始缓缓凝结。
“你真以为丑小鸭终有一天能变成白天鹅么?”美纱朝新一脸上喷出烟圈,呛得少年咳嗽连连,她媚笑一声,慵懒地依靠在沙发上,吸了口烟,翘着二郎腿,裙摆压根儿没压在大腿下下,绽开成一朵米色的花,“我告诉你,丑小鸭之所以能成为白天鹅,是因为它本来就是白天鹅的儿子!”冷笑一声,美纱不屑地斜眼看着新一,“你又是谁的孩子?你爸爸是什么有钱人么?你妈妈是什么大明星么?!这社会本来就是我们有钱人的天下!与其拼死拼活追求公平,还不如从楼上跳下去,重新投胎,找个有钱人家做儿子……”
这叫什么话?!先不谈美纱金钱至上的观点,单是对自己身世的讽刺就让新一觉得颇为刺耳。“你爸爸是什么有钱人么?你妈妈是什么大明星么?!”,这拜金女哪会知道他是日后写出畅销书的世界推理小说家工藤优作和红遍全球的靓丽的女影星藤峰有希子的儿子?尽管有这样显赫的身世,新一也从来不以此炫耀。在他看来,能和最爱的人过着普普通通的一生就足够,怎奈他的一生——从姓名到经历,都注定着他不会平凡。
唇边的笑愈发的淡漠,新一强忍着不反驳,身体因为压抑着愤怒而颤抖。
有希子绝对不会这样,母亲绝对不会说出这种混账话!金钱,名誉,权利,有希子一向看得很淡。不管对方处在何种社会地位,有什么样的职业,她都会笑着尊重。而且如果是有希子,才不会化那么弄的妆,喷味道那么浓郁的香水,更不会翘着二郎腿,没形象地坐在沙发上抽烟。记忆中,有希子穿裙子坐下时,总会仔细地摁着裙摆,将裙摆压在自己的大腿下,坐在沙发2/3处,两腿微微向后收。纤纤玉臂戴着优作送给她的翡翠手镯,深红色的旗袍衬着莲花般娇美的素颜。恬静优雅地笑着,搂着自己。他能嗅到母亲身上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好闻的香。
“别抽烟,新一最反感烟味。”
“是吗?我看他只是反对你抽烟。”美纱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新一,“小屁孩真是爱多管闲事。——我觉得你低头点烟,还有轻抿香槟的样子特帅!”美纱回忆起了什么,面颊泛起红晕。优作用力蹙眉,攥紧了手里的玻璃杯。
“呐,优作,跟我回巴黎吧!”
“回巴黎?”
“是啊,你在这里过得还是人的日子么?我的天啊,你瘦得我快认不出来了——若不是听到你开口说话。”美纱抬起手,想触及优作的面颊,优作不悦地避开,下意识抬起手遮挡。
“优作,你也听到我说的话了。——你的努力是完全没用的。仅靠写小说根本不可能在东京生活下去的,更别提当下日本经济是多么不景气。”美纱掐灭香烟,放下腿直起身子,“快跟我回巴黎,那才是你应该过的日子。你父亲是法国那么出名的魔术师,你母亲是那么温柔贤淑的美人,你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哎,法国上层社会圈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你应该穿着燕尾服端着香槟杯跟我在舞池里跳华尔兹,而不是穿着这种衣角泛起毛边的旧衣服喝着最普通的矿泉水跟那小屁孩挤在这种蟑螂苍蝇安了家的破房子里!”
优作的眉头蹙得更深,他叹了口气,将脸埋进掌心;美纱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自己;新一冷笑着望了自己一眼,用力关上房门,把自己锁进卧室。
“你快点决定,优作!”
“太突然了!就算是跟你回巴黎也给我点时间收拾行李啊,对吧?”优作喘了口气,抬眼看着美纱,淡淡道。
“这么说,你愿意跟我回巴黎了?太好了!”美纱眸子里闪过一丝欣喜,扫了一眼墙上的钟,惊叫一声,“哎呀,我得回去了!——我就住在银座最大的酒店,你应该找得到的。周末我们约会吧,别管那家伙了,饿不死的。”说着,她抛给优作一个飞吻,扭着腰肢,走下楼去。优作静立门边,待美纱走得没影,用力关上房门。
那女人,什么时候这么金钱至上?
眼里闪过一丝烦躁的神色,优作走到厨房,将洗干净的锅搁在灶台上,盛满水,准备弄红糖姜汁水;等水开的同时,拿下砧板,取出先前买的鸡肉,用刀轻轻片开,以刀背将鸡肉拍薄拍松,从叉子扎一些孔,切成小块,拌上细碎的葱白和满满一勺酱油放置在碗里腌制着。卧室里传来剧烈的搬东西的声响,优作不由得丢下手里干了一半的活,冲洗干净手,眸子里闪过一丝忧色,敲了敲被新一紧锁的卧室房门。
“新一?你还好吗?新一?!把门打开好不好?”试着扭动房门锁,发现被新一从里面反锁了之后,他不安地拍着门。
虽然没有说话,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愤怒,但是优作敏锐地察觉到新一唇角冰冷的笑和眼里压抑的愤怒。
隐忍如新一,不会轻易丢下自己的好脾气,但是优作知道,美纱的话把那个少年伤得很深。新一,偏偏又是那样孤傲倔强有自尊的人。
“新一,有什么话当面对我吼出来就好了!不要压在心里。”
“优作……”门内传来低低的呼唤,轻的近乎耳语,“她走了么?”
“你说美纱?她已经走了。”
“我不是在吃醋,优作……我不是因为你能跟未婚妻在一起,我却不能够而嫉妒你,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你看着美纱时,那表情就像……就像是某个自己用生命去坚守,与呵护的东西,将要被人毁掉一样。你在害怕,我看得出。”
“我没有!”新一极力否认着,紧紧咬着牙。
父亲要回到巴黎么?那自己怎么办?不属于这个时空的自己,该何去何从?点滴回忆涌上心头,他抱住脑袋,心刀绞一般疼痛。
“新一,拜托你,开门!”久久未听见新一的嗓音,只能闻见压抑着的带着隐约哭腔的喘息,优作焦灼不安的地拍着门,“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新一,越是这样越要说出来啊!——啊!”
门在眼前缓缓打开,穿着干爽的白衬衣的少年脸色苍白地望着自己,眼眶微微泛出红色。
“优作……”
“你终于出来了,新一!”优作松了口气,眸子里带着淡淡的欣喜,“我去给你弄点茶喝。”
“茶?”
“每当我心情很差时,妈妈就会泡一杯红茶给我。真的挺管用的。”优作轻轻搂了搂新一的肩,“等我一会儿哦!”
“哦……”简单地应了一声,呆呆地看着厨房优作忙碌的身影,喉头莫名一疼。
传说中的“一期一会”,看来是真的。谁能保证下一次与你喝茶的,还是对面那个人呢?
又怎能保证,下一杯茶,依旧带着父爱的温暖呢?
人走茶凉,留下谁独自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