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博弈

婆子提到贾母,出于礼貌,黛玉问:“外祖母身子可好?两位舅舅舅母都还好?”

方才说话那婆子面上漾起笑容,搓着手刚要上前,旁边一个略粗壮的婆子悄悄扯了扯她的胳膊。那婆子一怔,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珠子一转,立刻改了口音,笑容僵在脸上,很不自然的换了一个略苦恼的表情。

“不瞒姑爷、大姑娘,正是老太太有些不好呢。”

黛玉年纪虽小,却非愚笨之人,早将两二人之间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是微一抿嘴,没说什么话。

连黛玉都看出来了,自然更瞒不过林如海。

“什么?”林如海挑了挑眉,露出惊讶的表情,“岳母大人身上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不早些来信儿告诉我?可请大夫瞧了?究竟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

之前说话的婆子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住,愣了片刻,从表情看显然是有些后悔。她确实后悔了,暗道,不该随口扯老太太身子不好的话头,这不,林姑爷抓住这个话头不放,扯了一个谎,倒要无数个谎来圆。

不过,她并没有为难太久,便想好了借口。

“林姑爷,是这样的。”她微微弓着身子,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老太太年岁虽高,但身子一向硬朗,平日连伤风都很少。半年前,姑太太没了的消息传来,老太太一时伤心过度,当场便不好了。林姑爷您也是知道的,老太太对姑太太最是疼爱不过,平日里一天都要念叨好几遍,一时担心姑太太不服江南的水土,一时又担心她吃不惯江南饭菜,别饿瘦了才好。”

“您是不知道,老太太一直盼着姑爷调任回京,好母女团聚,谁知道,唉……日盼夜盼,盼来的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消息,老太太如何不伤心?年老之人,最怕哀痛过度,可不就病了么。”

随着她的话,林如海适时变幻了好几种表情,每一种都将哀痛懊恼的感情表现的淋漓尽致。

“这倒是我的罪过了。”最后他叹口气说。

婆子道:“姑爷也无须过于担心,太医已经瞧了,说没什么大问题,吃几剂药,把心放宽些也就无碍了。”

“这就好,这就好。”林如海笑道,“岳母大人若真有个长短,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烦请几位回去后代我问安,就说我心里念着她老人家呢,只是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如今有皇命在身,不得回去,请他老人家莫生我的气。”

“对了——”林如海叫林默过来,吩咐道,“你亲自去,到库房里将我珍藏的那两颗上等野山参拿来。”说到这里又看向贾府来的管家,“劳你带回去,替我奉于岳母大人,聊表我一些心意。”

林默领命而去,

一时,一婆子上前,道:“姑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不当讲你都问出来了,还能不让你说不成?

林如海摆摆手,道:“但说无妨。”

婆子凑近了些,身子躬的很低,眸子在黛玉身上扫过,陪着小心道:“姑爷不宜擅离扬州,何不让大姑娘入京?一则全了老太太思念外孙女之心,二则也是替父母尽孝,三则……”

说到这她顿了顿,眼神闪烁的偷觑林如海,欲言又止。

终于说到重点了,这么沉不住气?

林如海淡然的挑挑眉,道:“你只管说,这里又没有外人,便是说错也无碍。”

“三则,”婆子舔了舔嘴唇,脸上笑意更浓,都笑出褶子来了,“有些话说出来虽不大中听,却是再实在不过了。如今姑太太没了,大姑娘年纪尚小,倘无德高望重的长辈教养,恐以后大了说亲的时候名声上不好,世家大族多有丧母长女不娶的。若大姑娘能在我们老太太跟前儿长大,便没了这个顾虑,况且我们府里好几位姑娘呢,也能给林大姑娘做个伴儿。姑爷您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林如海挑了一下眉,没搭理婆子,而是低头问黛玉:“女儿啊,你可想去京城的外祖母家?”

贾府的管家、婆子们盯着黛玉,眼神热切,恨不能冲上前按着脖子让她点头。

“不要!”众目睽睽之下黛玉坚定的摇了摇头,紧紧抱住林如海的脖子,“我自己有家,我要待在自己家里,不要跟爹爹分开!”语气相当天真无邪。

黛玉搂脖子的动作很用力,,林如海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条蛇缠住了,挣都挣不开。他看着贾府来人,露出歉然的表情,看,不是我不放女儿去,是女儿自己不肯走,我这老父亲也没有办法啊。

贾府婆子们开始转移目标,方法先是利诱,她们一个个笑的像是诱拐儿童的老奶奶,“林大姑娘啊,京城有很多好看好玩的东西,那可是皇帝和权贵们住的地方,全国客商云集,好看的衣裳、好吃的点心,要什么有什么,还有来自海外黄头发绿眼睛的人呢,大姑娘不想去瞧瞧?”

黛玉黑黝黝的眸子闪着天真无邪光,懵懂的看着说话的婆子:“好吃的好玩的,我也都有啊。”

意思是别想用小恩小惠打动我,好东西我不缺!

说话的婆子一时愣住,笑意僵在脸上。

另一个婆子直接出去打发两个小丫头抬了一个箱笼进来,打开全是各色锦缎衣裳,花花绿绿,耀眼辉煌,还有一盒堆纱宫花六枝。

婆子将衣裳拿起来,抖着给黛玉瞧:“林大姑娘您瞧,这些是老太太、太太命人给您做的,全是京城最时新的颜色、款式,这宫花还是我们宫里大姑娘托人送出来的,府里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这六枝是太太吩咐,特给您留着的。”

“瞧这花儿多好看,这可是上用的,跟外面那些纱堆的可不一样。林大姑娘,奴才给您戴上?”说着上前一步,笑吟吟的,一手伸过来,真要动手往黛玉头上插。

黛玉蹙起眉头。

“别碰我!”这句话是在婆子一手按住她头的时候。

“放肆!”这句是婆子不仅按住她的头,还打算将那水红宫花往她头上插的时候。

眸子里酝起平日不常见的薄怒,黛玉这下真着了恼。

林如海早伸手一挡,将婆子推开。

“诶?”婆子没想到林如海直接把她推开,还当着许多人,一时脸上挂不住,眸子里隐有怒气翻滚,不过她没有发作,而是死死将胸内波涛汹涌的情绪压抑住压抑住,她还自以为聪明的以为没人注意到,仰头讪笑两声,“对不住对不住,林大姑娘,可是奴才手笨,弄疼您了?别怕,这次奴才轻一点。”

说着竟还想上前。

不知所谓的婆子,敢惹我宝贝女儿 。

林如海的脸登时拉下来了,黑如锅炭,声音也冷到极点:“怎么,你不知道姑娘尚在孝期吗?!”再一次毫不留情的将人推开。

“这……”婆子脸色变了又变,十分难看。该死,怎么把这事忘了?

几人中管家还算机灵,知道错已铸成,覆水难收,目前只能尽量挽救。于是立刻给另几个婆子使眼色,一起跪在地上请罪。

林如海虽未抓住此事不放,心里已经十分不高兴,也没说什么话,摆摆手叫林默带他们下去。

黛玉鼓着小脸气呼呼的:“爹爹,外祖母为什么要送我那些颜色鲜艳的衣裳?她明知道我在孝期的。”

“孩子。”女儿鼓着脸的样子太过可爱,林如海忍不住在她脸颊上点了点,“有时候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相。你外祖母向来疼你母亲,岂会连这个也不注意?”

黛玉咂摸着这句话的意思,低头寻思片刻,道:“爹爹是说,那些衣裳和宫花是不是外祖母让人带来的?那会是谁?”顿了顿,她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母亲说过,二舅母向来与她不和,会不会是二舅母不想让我过去,故意这样做,好让我们生气,便不会去了。”

林如海道:“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没有证据的事,不好断言。”

黛玉苦着脸道:“二舅母不喜欢母亲,肯定也不会喜欢我,爹爹,您一定不舍得我过去受委屈是吧?”

林如海心下好笑,顺着黛玉的话头道:“那自然是舍不得。”

这不是假话。

他活了大半辈子,妻妾也有几房,奈何子女缘薄,快四十岁的时候才得了一儿一女,儿子还没养大,三岁不到便夭折了。如今膝下也只黛玉一个女儿,他看得如珠似宝,巴不得日日捧在手心里宠着,哪里舍得她离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