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空气已微带凉意,天空旷远而清湛。
茉莉站在庄园的白色栅栏门前等人,心情有些厌烦又有些期待。实在无聊,她数着数同自己玩转圈圈的游戏,也不知绕了几圈,转身时猛然发现面前停着一个人影。
茉莉仰头望去,好奇地问:“您是来看望我母亲的客人吗?”
‘客人’穿着件棕色带毛边的大衣,头上戴着耳罩,脖子上系着围巾,脚上是双厚长靴,此时站在茉莉面前,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弓着背,整个人奇奇怪怪畏畏缩缩。
他打量了茉莉好几眼,不答反问:“你是茉莉吧?”
不等她回答,又道:“我是森林太郎。”
茉莉微张着嘴认真打量面前的男人,目光落在他清隽但明显欧式的面容上,再落到那头黑色的波浪卷长发上,最后看了下他身后空无一人的路,思索着说:“您看上去有些怕冷啊,先去房间里吧,会暖和些。”
‘森林太郎’点头答应了,她便像只活泼的小鹿,雀跃地领着他穿过花园,坐进洋楼里的会客厅。
仆人奉上热气滚滚的红茶然后退下,茉莉坐在男人对面手捧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问:“您真是森林太郎?”
‘森林太郎’手捧着茶杯,低垂眼帘并不看她,神情比不好意思多了些漠然。
茉莉拖长了语调问:“那我得叫你爸爸呀,是吧,森林太郎?你喜欢戴帽子吗,绿色的?”
‘森林太郎’眼睫微颤,没犹豫多久就抬眼望向茉莉,道:“真是个敏锐的孩子啊。”
茉莉暗中撇嘴,心想,唬小孩也要讲基本法吧,她又不是混血儿,哪来的洋爸爸?
但她面上一点也不露,反而大声说:“嗯,大家都说茉莉是个聪明的孩子呢!”
冒充森林太郎的男人低着头,毕恭毕敬但冷淡:“很抱歉冒犯到您,事实上我是您父亲的属下,兰堂。他命令我代替他看望您的养母并接您去横滨。”
看望是委婉的说法。
其实他就是来接茉莉顺便料理她养母后事的。
七天前茉莉的养母被医生告知已经没几天活头了,思虑再三后给这些年来从未出现,但汇过几次数目不菲的钱款,想来还没死的茉莉的生父写了封信,请他接走茉莉,让她不至于在自己死后被她不靠谱的亲戚送进福利院去。
兰堂端详着面前的女孩。
她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大,还不及他腰高,生着同他所效忠的,港口mafia首领相同的黑发紫眸,相貌也很肖像,这两个人要是走在一起,任谁都会认出他们是对父女。
“首领忙于公务,并非不重视您。”
他尽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说服力,却还是平铺直叙缺乏感情。
兰堂甚至有些走神地想起了首领向他派发任务时的景象——仿佛就是夜幕化身的男人审视着他,用微带遗憾的声音说:“你好像不太情愿,也对,说到底也只是我的私事。”
可这不是私事,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森鸥外也没给他拒绝的余地。
“对那位来说,这已经是温柔谨慎的做法了。”
然而,出生以来就被生父送养,因为是个‘麻烦’所以至今为止没见过一面的小女孩,何必理解造成如今尴尬局面的家伙呢?
好在兰堂担忧的排斥抗拒并没有发生,相反,听完他的解释,茉莉两眼发亮,盯着他说:“我知道啦,总之,兰堂你要扮演好我的爸爸,让妈妈安心才行,对吧?”
她如此聪慧体贴,让兰堂不由有些轻松,颔首道:“是啊。”
茉莉点点头,跳下椅子,跑到他身边把双手搭在他腿上,期待道:“那就从现在开始吧,嗯,爸爸,抱我~”
兰堂愣了下才有些犹豫的向茉莉伸出右手,后者完全没给他反悔的机会,像只灵活的小猴子似得跳到他身上去了,兰堂几乎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抱起她的。
人类幼崽的身躯轻软温暖,就连气味也是泛着甜暖的奶香,他下意识伸出左手护在女孩的背后,使她能更贴紧自己。
现在撩起兰堂的袖子,肯定能看到他皮肤上立起一片鸡皮疙瘩吧。
他已经不自觉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在地毯上踌躇不安地踱了几步。
不同于兰堂窘迫,茉莉惬意极了,她环抱着兰堂的脖子,还蹭了下他的脸,心想,我就快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了,这个被爸爸派来假装他的男人,倒是恰好合适做我的新妈妈。
兰堂花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和思维,他想把茉莉放下,可还没弯腰,就听到那女孩贴着他的耳朵轻绵绵地说:“爸爸,妈妈就在楼下最左边的房间,她看到我们这样亲近一定会放心的。”
要想让不懂事的孩子配合自己,尤其这还是非照顾好不可的大小姐,必要的让步是不可免的吧?
兰堂说服了自己,僵硬着身体抱着茉莉在她的指示下去了重病垂死女人的房间。
茉莉的养母名为爱岛雾留,是个四年前死了丈夫,如今还因为脑袋里长了块瘤被宣判死期将近,并因此失去大半视力,大多时候昏昏沉沉的不幸女人。
就算兰堂站在她床前,她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就连他瞳孔是什么颜色都分不清,自然也不会发现他并非‘森林太郎’的事实了。
茉莉示意兰堂把她放下,低声唤了声“妈妈”,乖巧地坐到床边。
被久病灰败折损颜色,憔悴不堪的女人现在是清醒的,她向茉莉的方向伸了下手,女孩儿就握住那只手放到自己脸边。
“爸爸来了。”
爱岛雾留转动着眼珠定格在兰堂脸上,虚弱地笑道:“森君,感谢您来看我……原谅我,没办法好好招待您了。”
简短的寒暄之后,她开始询问兰堂,不,是‘森林太郎’的情况。
森鸥外对此早有预料,让兰堂只管把自己当作他来回答。
他是这样说的——“爱岛是个神经纤细敏感的女人,你不是森林太郎的事被看穿的话她会很不安吧?”
那我这样贫瘠无趣,常与黑暗血腥作伴的人生,就能让她安心吗?
然而兰堂并不擅长伪装和表演,只能像只被敲开的蚌那般对爱岛雾留有问必答,言无不实。
多亏病人的精力有限,很快就撑不下去了,否则他非得在这比被敌人拷起来审问还痛苦的交谈过后吐出来不可。
仆人领着兰堂去客房安置,离开房间之前,他望了眼茉莉,她也正看着他,剔透而温暖的紫红色眼睛是这个被笼罩在秋日暮光下的房间里唯一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