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临万里连山,藏着无数修仙门派。琼华山便是东临仙门之首,与玄门,落月教,北仑宗并誉为四大修仙门派。
天还未亮,琼华山主峰暮霞峰却是灯火通明。掌门姜启正焦急地来回走动。屋门打开,他便拉住出来换水的女弟子问:“如何了?”
“回掌门的话,夫人身子太虚,阵痛时耗了太多力气,如今只怕情况不好。”
女弟子匆匆离去,姜启浓眉拧在一处,脸上写满了担忧。
内屋又开始传出女人的痛呼。这般持续到五更天,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初亮的晨幕。稳婆打开房门,对着门外众人道:“生了!是个姑娘。”
姜启不顾阻拦,跨过门槛便进了里屋。刚生产完的萱祎一身中衣,脸色煞白。姜启目光没有在刚出生的女儿身上停留一秒,径直握住萱祎的手。
“阿祎,你受苦了。”
萱祎虚弱地睁开眼,秋眸似水,弱柳扶风,她却没有看姜启。
“孩子呢?”
稳婆将襁褓抱来,喜笑颜开夸赞着:“老婆子我接生那么多年,头一次见着刚出生的婴儿这般白净。真不愧是掌门千金呐!”
便是姜启一直有铁面掌门的名号,初为人父,听得旁人这般夸耀自己孩子,也忍不住大笑道:“好!你们都有功了,赏!”
萱祎在姜启的搀扶下坐起来,看着襁褓中安睡的女儿,心中又暖又涩。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便叫姜芜吧。”
姜启反复念这二字:“姜芜,阿芜。好!夫人取的名,自是最好的。”
他揽过萱祎的肩膀,令她将头靠在自己身上:“祎儿,如今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姜启立誓,此生此世,绝不负你们母女二人。”
小小姜芜并不能听懂父亲的一番真心流露。她伸出稚嫩的小手,抓住姜启逗弄她的手指,绽放出她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个笑脸。
萱祎素净的脸上露出笑颜,只是到底体力不敌,不多时便沉沉睡了过去。
“阿芜,阿芜,你想吃山楂糖,还是冰糖葫芦?师兄们下山给你买来。”
“阿芜,上次给你的泥塑人儿可还喜欢?这回还想要吗?”
暮霞峰后院,一群半大少年趴在夫人窗口,巴巴地望着窗里那冰雪可爱的小人儿。
小姜芜不过十岁,就已生得倾国倾城,不难见长成后的绝色无双。她坐在榻上,两只手撑着脑袋,望着窗外一群献媚的师兄。
萱祎将她养的很好,柔软的黑发盘着双螺髻,一身红白的冬装毛茸茸的,仿佛画里走出来的人儿。她便是待在那儿,什么话也不讲,就叫这一群师兄心都化了。
行瑜行浦是跳的最欢的。见姜芜不说话,以为是自己说的小玩意儿不够新奇,正绞尽脑汁逗她笑。大师兄行碌自后行来,双手提起他们二人的衣领:“今日下山历练,还在这儿磨蹭,可是想叫师父知道?大伙儿都等你们好一会儿了。”
小师妹可是师父的心尖肉,行瑜行浦立刻求饶:“大师兄千万别同师父讲,我们这就去回合。”
行碌盯着这群泼猴走远,才温柔笑笑,摸摸姜芜的脑袋:“阿芜是不是又长高了?”
姜芜依旧不说话,盯着行碌眨巴眼。萱祎从内屋端了盘桃羹过来,假意训斥姜芜:“怎的这般没礼貌?见着师兄也不叫人。”
姜芜糯糯地喊:“大师兄。”
行碌向萱祎行礼:“见过师娘。师父说此行计划有变,归期不定,令我来知会师娘一声。”
萱祎将桃羹递给姜芜,担忧问道:“怎的变了行程呢?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行碌摇摇头:“师父只说桐花镇有异相,需他亲去一趟。具体是什么事,弟子不知。”
萱祎略一思索:“好吧。就说我叮嘱他一切小心,勿要一个人逞能。”
行碌心下感慨师父师娘情深,行礼告退。
姜芜坐在萱祎身边,见阿娘心神不宁,伸出手摸摸她的脸:“阿娘。”
萱祎看着可爱的女儿,心下一暖:“阿芜想爹爹吗?”
姜芜又不说话了。她晃动着自己的小腿,一勺一勺吃起了桃羹。
阿娘想阿爹,却要问她想不想。唉。
吃完桃羹,二师姐梅沁便来接她去练功。
姜芜苦着脸问:“师姐,为什么我一定要修炼呀?”
梅沁被她孩子气的问题逗笑了:“哪有弟子不修炼的呢?更何况阿芜是琼华掌门之女呢。”
“可我不想成仙。”
梅沁吓了一跳。她四下看看,捂住姜芜的嘴:“往后这样的话可不要提了。叫长老们听见,定会怪师娘将你惯得骄纵。”
姜芜小脸皱成一团,慢慢吞吞走到练功场,这会儿,其余弟子皆到齐了。
姜芜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定,文敏先生难得没有斥责她,一旁的辛书儿戳戳她:“怎么啦?是不是师兄他们下山去玩,不带你呀。”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啊!”陆黎雪驳她,“阿芜才没那么贪玩。”
姜芜闷闷不乐:“我不想修炼。”
陆黎雪大她一岁,自然代入了知心姐姐身份:“没事的,有时我也不想修炼。你大抵是累了,要不同先生请几日假?”
“不是累,是我不想练功,不想成仙。”
“不想成仙?!”陆黎雪亦是出生宗门,自幼学的无一不与修仙挂钩。头一次听得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她惊讶地看着姜芜,怎么也想不明白,“不想成仙,你想干嘛呢?”
姜芜低头玩弄腰带:“我不知道,但我不想成仙。”
辛书儿倒是找到了同类,她偷瞄一眼先生,见他没注意到这边,悄悄说:“你跟我一样,我也不想成仙。”
“那你想干嘛?”陆黎雪没好气出声。
辛书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想嫁人,做个凡妇,相夫教子。”
陆黎雪唾道:“没出息。”
姜芜抬起的头又低下了。辛书儿不想成仙是想嫁人,那她呢?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不想成仙。
今日先生教的是练气,所谓练气,便是要这群不到十岁的孩子在天地间打坐,引气入体。能成功引气,才算修仙的入门,为之后修炼功法打下基础。
姜芜将自己的蒲团挪至角落,也不管那群担心她的师姐师妹,靠着柱子就开始“练气”。
没睡一刻钟,就听见文敏先生的怒喝:“姜芜!”
姜芜一骨碌起身:“弟子知错。”
文敏指着她气的说不出话来。姜芜次次都这般态度极好,认错极快,却又不改,已然叫文敏失了耐心。
他怒极反笑:“哦?你可知你错在哪。”
“弟子不该在练功的时候偷懒,打瞌睡。”
“你既知道,有为何屡教不改?”
文敏身后的辛书儿同陆黎雪都在向她使眼色,姜芜却抬头看看文敏,跟下了极大决心一般道:“弟子....弟子无意成仙。”
文敏瞪大了眼,仿若听得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也不怪他这般反应,琼华山可是凡人挤破头也要入的修仙门派,向来只有弟子求着先生讲学的道理。就连那几个长老的儿女,也个个要强,不甘居人后,哪有姜芜这般,光明正大将无意成仙说出口的。
他哼一声,冷冷道:“你作为琼华弟子,出言不逊,有辱宗门;作为掌门之女,更是弃你父亲颜面不顾。不孝不义,实属大罪。你自去断峰崖思过吧,不想通,就不要出来了。”
众人闻言皆是大骇。那断峰崖地处偏僻,只有一间破落木屋能遮风挡雨,唯有门中犯了大错的弟子才会被罚去那思过。姜芜不过十岁,又是娇生惯养的掌门千金,如何吃得了这种苦?
又闻文敏肃声补道:“都不许替她求情。便是你父亲亲自来也没用。”
这便将众人的嘴都堵住了。待文敏先生一走,陆黎雪立刻为她打抱不平:“失言只能算小过,掌门一走,他就小惩大诫。哼,司马昭之心。”
辛书儿也眼泪汪汪:“阿芜,断峰崖天寒地冻的,据说连吃食也是要自己寻。”
姜芜自地上站起来,抚了抚二人的手:“无事的,左不过是独自待几日,正好我也不愿修炼,倒可以名正言顺偷懒了。”
二人见她一副心大模样,有意要劝,也无可奈何。
不必练功,姜芜倒露出一副轻快模样,回屋收拾着东西的手也不似往日般磨蹭。
一双素手接过她叠的乱七八糟的衣裳,为她整理好。姜芜到底还是有些心虚,怯怯地看萱祎。
萱祎并没像想象中那般责骂她,而是一如既往温柔地看着她:“能同阿娘说说,为何不愿修仙吗?”
姜芜认真想了想:“人人都说成仙好,可我却不知成仙之后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相较于为一个不一定能成的事患得患失,阿芜反而喜欢现在的日子,”说完,又偷偷瞧瞧萱祎的脸色,见她不怒,悄声道,“阿芜喜欢同阿娘在一块儿。”
萱祎为她理好了衣裳,又填了一床厚被子。她如话家常一般开口:“可成了仙,阿芜便能永远陪着阿娘了。”
“阿娘也会成仙吗?”
“....不会了。”
“那阿芜便陪着阿娘做凡人。”
萱祎手顿了顿,悄悄抹去眼角泪珠。她起身去屉里拿出几本功法:“阿芜不想成仙,阿娘不逼你。可你依旧要修炼,好叫自己益寿延年,也能多陪阿娘几年。”
第二日天还未亮,萱祎的青鹤便载着睡眼惺忪的姜芜前往断峰崖。头一次只身出峰的姜芜既不觉新奇,也不觉孤单。
她环着青鹤的脖颈,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等到了断峰崖,姜芜瞌睡才醒了大半。看着眼前不知多久未打理的破落院儿,姜芜心想,书儿她们可真没有言过其实啊。
姜芜拍拍青鹤的脑袋,青鹤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她哈出一口白气,搓搓手,推开了院门。
这木屋虽小,但该有的东西也算有。没有炭火,但她好歹也练过体,寻常冬日受不了寒;不会做饭,好在她学过辟谷,十天半个月不吃饭也不成问题。
只是这洗衣净身倒是个问题。姜芜好洁,又使不来法术,寻常都是萱祎替她掐个净身诀,如今看来,只得自行解决了。
姜芜摸了把灶台,捻了捻指尖一层灰。她任命地叹口气,放下包裹出去寻水了。
断峰崖地处偏僻,却也不是琼华山境的边界,山境自有结界,除持掌门手令者不得随意出入。寻常弟子和山民要想出入山,必得走特有的山道,山道又有阵法门中人层层把关,姜芜并不担心安全问题。
只是这崖名副其实,一侧确实如断峰一般险峻,另一侧虽能走,也依旧陡峭。姜芜颤颤巍巍穿过一片山林,在不远处发现一处泉眼。
泉眼是山泉的源头,正合姜芜之意。她又回身去取水担挑水,将屋里屋外都擦了一遍。
这番劳累一日下来,饶是姜芜体质优于凡人许多,也累的虚脱。夜幕降临,她不敌疲倦,沉沉睡去。
翌日拂晓,姜芜是被饿醒的。
她盘起腿打坐,心中默念辟谷的口诀。屏气,凝神,感听,呼气.....
这般练了两个轮回,肚子还是“咕——”叫出声。姜芜认命地起身,出门觅食。
早起霜重,好在溪水并未结冰。姜芜哆哆嗦嗦地就着刺骨的水净了脸,便往山林里去寻些果子吃。
可正值冬日,哪棵树还结着果?姜芜绕了一圈,除了一地的枯枝,连只山禽也没见着。姜芜撑在树干上靠了靠,半日未进食,她有些头晕眼花。
山林里没收获,姜芜便捡了些枯枝回去。她将屋内的陶罐细细洗净,擦着石头就要点火。谁知这点火比觅食更难,姜芜点了一下午,一双未做过活的玉手鲜血淋漓,那柴火也没燃起来。
眼见着就要天黑了,她自包裹里掏出一块干馍,就着陶罐里的冷水吃了。
许是吃的少,许是床铺硬,这日夜里姜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窗子透着风呼呼地吹,她拉紧身上的棉被,看着漆黑的房里唯一的一束月光,竟有些想哭。
到底只是十岁的孩子,姜芜再早慧,也怕孤单,也想阿娘。
夜里阴冷,姜芜醒来枕头还是湿咸的,贴在她白净小脸上,还有些冷冰冰。她睁眼看着眼前的破败小屋,还有些恍惚。
这般下去不行,干粮总有吃光的一天,姜芜看看窗外雾蒙蒙的天,决意今日不出门了,就在这房子里研究功法。
她抽出阿娘塞的“练气诀”,对着书一字一句念了起来。从前她还能悟得一点门路,怎的如今不仅看不懂,还有些眼冒金星?她看了半晌,昏昏沉沉地倒头又睡。再次醒来,姜芜摸摸额前,嗯,大抵是发热了。
发热了,姜芜倒有些高兴。以往受罚的时候,只要生了病,阿爹阿娘一定会心软。她东倒西歪地下床,走到自己包袱前找传讯符,却怎么也找不到。
姜芜努力回想着,大抵是出发以前被文敏先生查了包裹,尽数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