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重天上,诩阙神宫。
到底是母神最后一个亲造的神君,长隐神女历劫归来的筵席不可谓不盛大。九重天上有头有脸的仙尊全来了,就连十三天的其余几位神君,也来了一半。
前殿丝竹交错,玄女们执琴鼓瑟,扭动的腰肢隐在若隐若现的霓裳之下,好不养眼。席上的仙君们觥筹交错,对弈搏酒,真真热闹至极。
一身神君服制的祝余丰神俊逸,他穿过长长的云廊,一路打发了五个朝他抛媚眼的仙侍,才在东殿的观云亭找到那一抹白衣月影。
他不声不响走过去,长隐没有回头,桌上的酒盏却悄悄满了酒。
祝余一口饮尽,啧啧品味。
“入口甘醇,回味无穷。还得是你这的‘醉三千’啊。”
长隐垂首,摩挲手中玉纹杯,并不答话。
祝余习以为常,自说自话起来:“不对啊,这不是你历劫前刚埋的吗?才两千年,就有这般万年酒味了?”
云海波澜,送上温凛的风。长隐望着远方出神:“才两千年。”
祝余咦一声:“你这是怎的了,历了一次劫,反倒比以往更木讷了些。”
人人都道母神九子,个个性情独特,爱恨分明。唯有这第九女长隐,虽生的风华绝代,却最是寡言疏离,极少与人交际。
只有他们几个知道,长隐大约又是在神游太虚了。
亭外传来清脆的铜铃声。未几,一道明黄身影掀开帷幔,却是神女嘉荣。
“好你个祝余,说好与我一起应付外面的神仙,倒跑这儿来偷懒了。”
“正主儿都在这优哉游哉,你我有什么急的。”
祝余抬手为她斟酒,嘉荣却不领情。她径直行到长隐面前,怒气冲冲。
“我问你,你同那钟离桁怎么回事?”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长隐恍若隔世。
“钟离桁?就是那个以一己之力杀上仙界,逼着仙主承认他是六界圣尊的钟离桁?”祝余惊道。
“可不是,”嘉荣阴阳怪气,“长隐神女真是出人头地,下凡一趟,搭上了新的六界之主,往后我们神族岂不是要唯你马首是瞻了?”
祝余为她辩道:“她历劫抹光了记忆,又怎会知道六界形势?仙界势大,神族有名无实万年了,如今不过换了个主,与我们来说有什么区别。”
嘉荣冷哼一声:“你听她自己说,她和钟离桁什么关系。”
亭周帷幔翻涌,拂过长隐如霜容颜,她淡漠开口:“一世姻缘。”
嘉荣一副了然模样,祝余眸中神色暗了暗。
“前尘事尽,不过过眼云烟。如今我为神女,他为圣尊,我与他已无瓜葛。”
神族历劫期间,其余五族会失去对她的记忆,待她回归才会想起来。长隐与钟离桁在人间的往事虽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么快就叫嘉荣知道了,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嘉荣神女脾气火爆六界闻名,也最是刀子嘴豆腐心。有了这话,嘉荣缓了脾气,拿起桌上酒盏,一口饮尽。
“他一阶凡身,区区两千年就能称霸六界,我实在是疑心。”
长隐浅浅一笑,并未怪罪嘉荣。但凡听闻过钟离桁经历的,无一不瞠目结舌:凡人出身,被人间一个小门派收养,却只身深入妖、魔二界,改变仙魔对峙了近万年的局面,一统六界。
只有长隐知道,钟离桁无父无母,从一无所有走到六界至尊,每一步都是抽筋断骨。
而她,就是那根被抽弃的筋,被打断的骨。
将话说开后,三人没了嫌隙,便同以往一般快意豪饮。到入了夜,嘉荣同祝余已是酩酊大醉,被各自抬回了宫去。
长隐依旧坐在观云亭,对月独酌。
黛柔悄声移步长隐身后,为她披上一件狐绒大氅:“神女,夜深了,该休息了。”
长隐回头看她,小丫头还同两千年前一般,一对上她的眼睛就脸红。长隐浅笑出声,伸手捏黛柔的圆脸:“许久不见,你倒是一点未变。”
黛柔脸一红,眼泪却溢了上来:“神女还有心思取笑我.....我听说您历劫吃了不少苦头,可是真的?”
长隐并不答她,只含笑看她。黛柔却咽呜出声:“神女在十三天万年,身份何等尊贵。可您不过下界两千年!”
她一把捉住长隐的手,撇开袖子,那雪白剔透的手腕上,赫然呈着一道疤痕。
那疤已经有些年份了,痕迹已然淡去。但在长隐白的几近透明的皓腕上,依旧可见当初的蜿蜒可怖。
长隐有些无措,她抽回了手,玉纹长袖落下,掩去那道伤疤。
黛柔的泪同拖了线的珍珠一把,啪嗒啪嗒往地上落。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她径直往地上一跪:“二位神君性子粗,我却瞧见了,神女原是惯用左手,下了一趟凡,竟改用起右手。神女,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便由黛柔出面,去向晔桑神君如实禀报!就算拼了黛柔这条命,也要为神女讨回公道!”
长隐摸摸她的脑袋。
“傻黛柔。说起来,我在凡间也有个同你似的小侍女呢。”
“神女!”黛柔不满长隐顾左右而言他。
长隐只好敛了神色:“晔桑他为迎天劫,已经千年未出关了,怎可因这点小事惊扰他?左右都过来了,放心吧,”她看着黛柔的眼睛,“往后,你们家神女不会再走了。”
黛柔眼眶红红,破涕而笑了。
长隐转身,再次面向云海。云海潋滟,每一片云都不知道自何方来,也不知归途。
犹如凡世人生,生无来处,死复何归?因此,凡人在可控的百年时光里,要历尽心酸苦楚,尝遍爱恨情仇。
好在她是神,神的岁月漫长几近永恒,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去遗忘。
就像手腕的这道疤,不也从最初的狰狞血腥,到如今淡不可见。
翌日,长隐前往曦洛山拜会隗眉神女。
隗眉是神族中出了名的古板神女,长隐自幼受她管教,对她不可谓不敬畏。这番前往,也是不出意料地挨了训斥。
“回归之宴,将满殿仙友抛于脑后,令嘉荣与祝余替你招待。都万岁了,长隐,你的神女礼仪呢?”
隗眉将茶杯重重一置,看着她皱眉。
长隐表面乖巧,却最是离经叛道。她出世之日,奇相大显,六界都道她是最有可能继承母神衣钵之神,可她却天生体弱,两千年前一场大病,叫她几乎湮灭。
是母神神迹指示,才让她下凡历了这么一劫。
谁知这一劫,历的便是万劫之首的情劫。神族重情,遇上无情无义之人,不是死就是折上半条命。
这般思索着,隗眉也不再责怪她:“情这一字,最难揣测。从前你不通七情六欲,此番历劫,也算感味了人生百态。”
她唇角轻启,似在叙述与自己无关的事实:“神与天寿,往后的日子,你自会明白,将心托付给男子,是多么愚蠢。”
长隐长睫轻颤。
隗眉盯着她半晌,到底还是开了口。
“后日钟离桁立圣大典,你自代表神界去吧。”
那么快吗。
长隐乘在赤鸾背上,身子随着鸾鸟摆翅起伏着。她看向远方,看延绵不绝的神界十八连山。
神界不如仙界金碧辉煌,精致璀璨。神界只有山,一眼望不到头的山。
长隐的出世,几乎耗尽母神最后的神力。母神羽化前的两千年,便是同长隐一起度过的。
她和母神共住的那座神山,很好听,叫招摇山。
母神总是很温柔,亲力亲为地照顾长隐,极少使用法术。兄长和姐姐常来看望她们,将她抱到膝上,唤她“阿芜”。
啊对,母神不让他们之间以兄弟姐妹相称。
她说:“我创造了你们,但你们不属于我。”
她又说:“只有阿芜属于我。”
后来母神羽化,招摇山再不见踪迹。东凌和祁墨接连陨落,明姝永不出山。
后来世间再无阿芜,却多了个长隐神女。
一路出着神,鸾鸟就降到了诩阙神宫。
长隐一席白衣行于夜色,犹如鬼魅,丝毫不发出丁点儿声响。唯有一枚白玉垂于腰间,伴着她迈出的步履,一下一下地摇曳。
路过一处转角,长隐突然止步。
“...如今的神界可真算废了,竟连六界之主的位置也拱手让人。想当年母神在世,众神何等风光。”
“是啊,这神界中人死的死,残的残,再成不了气候。仙界不过是顾着从前的薄面,才稍稍礼待这几位。现在六界易主,还不知道新主要如何处置呢。”
“唉,原以为能来神宫服侍,是何等的福气。谁知这神界除了山还是山,半点不如仙界气派。”
长隐垂了眼眸,没有人看到她是怎样出手的,两位仙侍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长隐没有多看一眼,抬步行了出去。黛柔心领神会,吩咐人善后。
她们说的没错,神界式微。
但神的力量,依旧不可蔑视。
作者有话要说:一些人名山名取自山海经,求勿考究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