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倘若还在活着的时候就被告知死期,那人们应该在怎样的情绪中度过接下来的时光?畏惧,惊慌,求神得长生,还是放纵自我,花天酒地,去做想做但一直未能做成的事情,尽可能地享受自己的人生和这个世界?

世人对死亡的未知和来临前的不确定性都充满了恐惧,可反观谢毖倒不然,他只是露出一丝微讶,片刻之后又恢复如常,脸上并未露出惊恐惶急之色,微微笑看着萤火虫。

“为什么这么说?”

萤火虫尚小,不懂死亡是什么,只把死亡当做你今天有没有吃饭一样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谢毖却不同于它,他已及弱冠之年,宫里的生活虽没有大风大雨,可莫测的人心和动荡的命运让他从小便意识到了人间冷暖只能自知。

小时有一年,他随南嘉帝南下出行,途中他见识了膏粱子弟的骄奢浪荡,也遇到过疾苦人家的伶仃孤苦,见过天之骄子一落千丈人人喊打,亦替心怀天下却怀才不遇的平凡百姓暗自感怀。世人就像一片浮在水面上的无根浮萍,雨打风吹,聚散由风吹,到处飘零,半点不由人。

他畏惧死亡,因为心中有执念,他不惧死亡,因为死亡并不是终点。

萤火虫说:“这个嘛,我也是听长辈们说的,他们说你每一世都只能活二十多年,然后投胎转世,大王再把你找回来。”

谢毖问:“为什么要找我回来?”

萤火虫煽动翅膀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我不知道,这我得再去问问族长。”

一旁的大灯笼听不下去了,说:“我说你这乳臭未干的小鬼,不知道大王最讨厌别人在背后议论这事了吗?你居然敢在南太子面前谈这事,若是叫大王知道了,她非得卸了你的翅膀,叫你变得跟地里的爬虫那样,再也别想在天上飞来飞去了。”

一听到要折掉它引以为傲的翅膀,萤火虫立马落下来紧紧裹住了自己小小的身体,谢毖瞧它被吓成这样,摊开掌心,它便立马飞到谢毖手心里,让谢毖将它裹起来。

“她不是这样的人,不会折断你翅膀的。”谢毖觉得云光再怎么凶残也不至于对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做出什么残忍的事来。

萤火虫心里一暖,在他手心蹭了几下:“南太子,你这人真好,难怪大王会喜欢你。”

谢毖哭笑不得,“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为什么说她喜欢我呢?”

萤火虫想了半天,最终泄了气,“大概......喜欢就像我喜欢晚上这样的感觉吧。”

谢毖摸了摸它发光的身体,不过他的话俘获了萤火虫的心,却让大灯笼不乐意了。

“你认识大王几天?你怎么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起来这语气不善,看来大灯笼对云光是积怨已久,谢毖沉默了许久,那只大灯笼哼嗤了一声,“她心肠可硬了,她是我见过心肠最硬的女人,她杀人如麻,手里沾的现血比我喝过的水还多,她现在对你好,只不过在赎罪。”

此话一出,除了谢毖,在场所有生灵都脸色大变,“你脑子被驴踢了?饭可以乱吃,但话可乱说不得。”

“我觉得大王不是这样的人。”

“但她有时候的确有点儿冷血,她连捉鬼道士都会杀掉。”

“那是因为那死道士想杀了山上的鬼。”

“可她把剑刺进他的心脏里还拧了两圈,就算是这样,她也不该这么狠心,她会遭报应的。”

“别这样说......”

屋子里你一言我一语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越说越激烈,最后最初抱怨的那只灯笼话锋一转,指向了谢毖。

“我说你可得小心点,大王可不是什么好人,我看你也是个至诚至善之人,好心提醒你一句,你与她不是一路人,当心被她骗了。”

“至诚至善?你在说笑吗?”大灯笼话音刚落,突然,屋子里响起一道尖锐的女子声音!

谢毖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刚一转身,竹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一阵强风目标明确直冲他扫来!好在谢毖反应够快,身体一侧,虽还是那股风波及到,整个人撞到身旁的桌子上,但好在并无大碍,他定下心来,稳站在一旁。

心想,看来今天晚上有得一场热闹了。他初来的第一晚便发生了这么多件事,以后若是长住,大概能发生不少热闹之事。

那人扑了个空,仍不死心,呲着尖锐的牙,张开锋利的手朝他扑了过来!!

桌子被撞翻,桌上的杯子果子滚落一地,在场所有小妖怪们都被吓坏了,捧着脸整间屋子都充斥着他们“啊啊啊啊啊啊”的大叫。

谢毖还在怀疑她的身份,他苦思冥想,方才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仅他在思考这个问题,其他小妖怪们心中亦忍不住猜测,这南太子看起来当真是玉树临风,温润可亲,是他们见过所有人里面最好看的人,难道这样风光霁月之人实际上也是个杀人如蒿的恶人吗?

大家不敢明说,但心中已经暗暗地定了猜想。

不等谢毖多想,那小女子脸色十分阴沉,身上的怨恨令谢毖感到疑惑。他手一动,可手中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他的七弦琴居然被遗漏在太和殿。

否则,他想他这个时候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谢毖露出一丝苦笑,要一届凡人同化成人的妖怪徒手搏斗,结果可想而知。

她几乎使出了她所有的力气,就在几乎就要得手之际,一道气流有破空之势将屋内空气斩开成两半!

接着“砰!”地一声巨响!那女妖被猛地击倒在地,喷出一大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众人定眼一看,才看清此鬼身穿一袭鹅黄衣裳,长相清秀可爱,可由于浓烈的怨恨使得她整张脸都扭曲在了一起。

“胡闹。”这声音暗哑扁平,无趣极了。

可所有人听到这道乏味的声音时却只觉头皮一紧,瞬间脸色大变,安静得不敢说话。

刹那间,就连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女妖一下子也弱了下来。

“谁允许你在这里放肆?”

“你以为这里是谁的地盘?”

云光走到女妖跟前,她脸上并没有责备的意思,甚至没什么情绪,就像一块冰,可女妖却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当世界安静下来,仿佛一根绣花针掉地上的声音都如雷贯耳。

云光越过她的身体,手一挥,原本被女妖破坏得一团糟的屋内顷刻间恢复了先前的整洁肃静。

她坐在一旁,气势如山,冷冷道:“若是我不来,你是不是还想在我的地盘杀了我的人?”

女妖簌簌落泪,冷笑道:“这个南太子根本不似他表面那样仁义,此人心胸狭隘,口蜜腹剑,包藏祸心,他过去曾因嫉妒屠人满门!如今再次见到他,我心中不平,只想杀他替被他杀害的三十人口偿命!”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萤火虫惊恐地说:“怎、怎么可能,南太子他人这么好,怎么会是你口中这样恶贯满盈的人呢?!”

“高家满门,伏尸流血,血流成河!我又怎能拿此事撒谎!!”

此时就连谢毖也沉下了脸色,如果她此话当真,那谢毖无疑该下地狱,被恶鬼折磨,遭烈火灼烧,永世不得超生。

可他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究竟何年何月他做过这等事。

谢毖问:“高家?是哪个高家?敢问令尊何人?家住何处?可就官职?我久居宫中,除了几位不得不来往的大人外,其他的知之甚少,不知我是否认识令尊。”

一滴眼泪滑过女妖的脸庞,她幽怨而又绝望地闭上眼睛,道:“若我说高蔺,你又怎会不认识?”

蓦然间,谢毖整个人被笼上一层绝望。高蔺,那个他最不愿意听见的名字,这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对谢毖来说却重如泰山。

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谢毖眉心抽了一下。

云光抿了一口茶水,但今天的小鬼毛手毛脚,误把清酒当做茶水摆在屋内。

云光眼帘一动,硬将清酒压入喉。

谢毖曾有过不下十位先生,每一位先生都满腹学识,桃李天下,可由于谢毖性子孤僻乏味,常对着一把琴发呆,上课时如同对着一块木头讲话,与勤学好问、能言善辩的谢权相比,同谢毖上课比对牛弹琴还无趣。

每位教过他的先生都撑不过一月,一个月以后自行向南嘉帝请罪返乡。直到最后一位先生,也就是当时的律令高蔺。

高蔺此人脾气暴躁,心直口快,清正廉明,为人刚正不阿。所有人心中暗想,不出一个月太子又得换先生咯。

可谁能料到高蔺竟极为看中谢毖,认为此人温恭直谅,好学上进,而反观口碑一向良好的谢权,他却直言不讳,认为谢权心思太沉,措心积虑,虽然聪明睿智,可若放在谢权身上却不见得是件好事。

谢毖缓缓闭上眼,他也曾想劝说高蔺莫要过于心直口快,可不曾想变故却来得这么快。

“高大人膝下有一女,聪慧机灵,高大人对其宠爱无度,你是高家小姐,高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