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药如同黄连,那股苦涩之味依旧残留在他的口中久久不去,谢毖意识到的时候几乎快吐了出来。他喉结上下滚动,终于将那股反胃的冲动压制了下去。
新鲜的血腥味中,他敏锐地辨别出其中那股熟悉的淡香,以及混杂在两者中间的药草涩味。
余光瞥过桌上那只空荡的瓷碗,瓷白的边沿还残有棕褐色的药汁,随后目光被他收了回来,谢毖动了动血肉模糊的手,他的肌肤血肉早已与身下的衣服融为一体,云光得了千百年修为,耳目极好,他抬起手臂,衣物与他身上的皮肉撕裂,皮肉掉落下来得细微声响一丝不落的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莫名想起了在民间志怪话本中有一类鬼,叫做炽燃鬼,为人之时,因瞠心太重,死后入炽燃鬼类,经常感到烈火中烧之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直叫人目不忍见,耳不堪闻。可她觉得,比起谢毖此时遭受的磨难,化成鬼的人经历的那些似乎不过九牛一毛之苦。
谢毖自己倒是能忍则忍,毕竟过去了二十年,年年月月需经历此等白骨再肉之痛,除了忍过十五这日,与其说没有其他法子,不如说是被迫习惯。
只是当他看到云光面不改色时心中还是不免微微吃惊。
云光双手抱臂安静地瞧着他,她静静地凝视着那若隐若现的白骨,没有丝毫皱眉,仿佛看花再开,草再生一般平常无聊。
她说:“以前只知太子锦衣玉食,得父母宠爱,得百官敬仰,天上的星星触手可及,地上的飞禽垂手可得,可没想到也有今日如此落魄之境,竟无一人敢上前照料探望。”
他听了竟然还笑得出来,因云光就算有心嘲讽他,可说的也正是事实。
谢毖言语中略带歉意,说:“谢毖现在这副模样的确有些吓人难堪,过去见过我这副腐烂之样的宫女有的被吓坏了,魂不附体,有的虽保了一条小命,但却做了整整一年噩梦,大人却不害怕我,我只担心叫大人见笑了。”
云光转身去过桌上的纱布和敷药,一边说道:“昨日你才跟我说不过皮相,凡人皮相之下皆是一具白骨,按照你的说法,既然众生平等,今日又何必跟我道歉。”
待话刚说完,她也走到了床边,居高临下望着谢毖。
谢毖仰视着她的眸子,云光长得实在不叫人赏心悦目,可她拥有一双谢毖见过最特别最明亮的眼睛。凡人的眼眸或平平无奇,如闹市间冒着白气的馍馍,非山珍海味,却必不可少;或宛转蛾眉,乍看欢喜惊艳,如宫中的山珍海味,单拎一个出来都是精心制作,可摆放在一起却无一个出挑,其出挑之色也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扁平乏味。
可谢毖却觉得云光格外特别,她表面上看上去不过一个嚣浮轻巧喜欢胡言乱语的骗子,可却拥有一双如同野狼的眼睛,闪烁着犀利的锋芒,似乎能将他们每个人都看透看穿。
他觉得奇怪,为何在一个人身上会有如此极端的矛盾,但他没有发问,只是让这份疑虑渐渐沉进心底那片汪洋深处去。
云光坐在他身边,开始替他清理伤口。谢毖委婉谢绝:“大人,还是算了吧。我这病敷药也是没用的,皮肉不停地绽开,血是永远止不住的。”
“难道之前没有宫女替你清理伤口?”云光埋头干自己的事,面不露色,谢毖琢磨不透她心里的真实想法,只好顺着她的话答道:“过去有的,只可惜敷药无益,况且我这样子难免对吓到别人,到最后非但没有达到止血止痛的效果,反倒染了对方一身血,这不甚吉利。”
云光抓住他的手腕,谢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下意识往后躲,可这一动作宛若熬了两日的骨头,上面的熟肉轻轻一拨便掉了,露出藏在里面的白骨。
谢毖疼得满头大汗,顿时又是一汩汩血水成渠。云光嘲哳地哂笑一声,“有没有用我自有分寸,你若想少遭些罪就好好躺着,或许会比现在好过些。”
谢毖嘴唇不止地发抖,脸色煞白。他不再拒绝云光,准确地说是他没有那个力气去反驳云光,只好任由云光将他摆布。
云光动用修为止住了谢毖身上的血,接着将药粉洒在他的手臂上,可她的法术刚停,鲜血如同封不住的泉水从泉眼汩汩冒出,源源不断,药粉溶解在血水当中,随着流动的血液冲走了。
云光眼中闪过一丝微讶,接着又催动法术,可结果却又跟方才一样,待法术一停,鲜血又重新开始冒出。更严重的是,每当她催动一次法术,谢毖享受过短暂的平和后接下来却要遭受更大的痛苦。
他恍若置身于阿鼻地狱,受烈火焚炽,求无果,喊不得,干张着嘴发出细若蚊蝇的呜咽声。
云光感到离奇万分,谢毖突然死死抓住她的袖子,费劲所有力气才喊出那句:“大人......”
噩梦一般的回忆如潮水般铺天盖地朝她涌去,云光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自己的修为灌输到谢毖体内,替他缓解此刻的痛苦,可她立马意识到,自己的修为非但没有进入谢毖体内,反倒正在慢慢地流失。
此刻殿门突然被推开,南嘉帝听闻谢毖醒了,特来探望,可不料太医刚将门推开,那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却叫所有人赶到一边止不住地呕了起来,连南嘉帝也避之若浼,终是没有踏入太和殿半步。
云光被骤然打断,遭了法术猛地一次反噬,整个人被冲退好几步,直到撞到身后的桌子,猝然地喷出一大口血。
太医令见状,出于好心,刚好不容易止住恶心就捏着鼻子小步跑进来,抓起云光的手臂便往外跑,顺手还将殿门砰上,阻隔了里外空气的流通。
太医令道:“我说你啊,叫你别勉强,这等场面你一个女娃娃撑不住也是正常的,怎么还吐血了呢!来,伸出手来老夫给你把把脉!”
不等他掀开她的衣袖,云光利落地抽回袖子,在太医令欲言又止的目光下抹了一把嘴边残留的血渍,又恢复了先前的从容,“不用,你不必担心我,担心担心里头那位才是。”
她心中不免发笑,还真是冤冤相报,报应不爽啊。想到方才那一幕,她抬头望着湛蓝无垠的天空,天空似乎看不见顶,尽头的尽头仍是一片望不见的虚无。
她这才意识饶是她如何费劲从凡人避开轮回的命运,变成一只保留着初生记忆的鬼,不遗余力地修炼,到最后同天道的捉弄比起来竟显得如此渺小。
她身上背负的孽债如此之多,多到还了上千年竟还没能还够。
南嘉帝见状忙问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大人可还好?”
如此浃髓沦肌的痛苦,旁人见了忍不住为之落泪,云光却不一样。
她面无表情,声音冷冰冰的,听不出多少情绪,摇头道:“无碍,只是一不留神出了点意外,本王乏了,你们在此候着,他若活下来便是他的造化,若是死了......”
众人还没听清她说的后半句,再抬头,却发现那人已消失不见。
云光来到那处废园,紧闭着眼,调理体内修为。
方才的反噬表面上她不过吐口红血,只伤她分毫,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天道的捉弄有多可怕。
她不过活了几百年,较其他修炼鬼怪来说却拥有了上千年的修为,靠着这惊人的能力让所有鬼怪无一不为止跪拜信服。可就在方才短短一刻钟,她损失了三层修为。
调理好之后,她缓缓睁开眼,靠在那棵老泡桐树上,望着天,看它从白日的碧空如洗渐渐被浓墨夜幕所取代。
过去无论她同捉鬼降妖的道士纠缠,还是凶神恶煞的恶鬼搏斗,饶是对方资历再深修为再厚也不及她三分功力,那时的她却不知如今得到的教训竟如此深刻。
她重新回到太和殿,殿内一片寂然,殿外,南嘉帝早已不见踪影,太医令也不见其人,原本站了长长一排的太医们此刻也只剩下零星三人。
那三人抱团取暖,背地里悄悄地将太医令和谢毖骂了个遍。什么集贸破差事,先是在殿内跪了整整一夜不说,如今又在殿外受冷风一整日,情况还不见好转!却叫他们在此干等着!这都算个什么!
云光悄无声息地进到殿内,望着几乎蜷缩在血河当中的谢毖,约莫痛昏了过去,他安静的时候长睫如扇,面若好玉,整个人好似刚睡着的婴儿那般柔和宁静。
云光缓缓靠近他的身边,弯下腰试图输送给他自己的部分修为,就算直到十六日亥时也罢。
只是就在她伸出手的那一刻,突然,身后一阵凉风刮过,多年与鬼怪打交道的她对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不可置信地盯着谢毖那张祥和的面庞,竟然......
她心一沉,直腰转身,果真来的便是那两张意料当中的面孔。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新年快乐!今天评论有新年小礼物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