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为南国山峰之最,山高近千丈,山巅常年云雾环绕,寒风料峭,这风似乎怎么也吹不散浓厚的云雾,倒是严寒将山巅万物的最后一丝生气吞没。
不过相反,此时的华山山脚下,却是刚刚及春,恰值莺飞草长二月天的好时节。
山腰下,一行身着官服之人弓着背,提着袍,望了望那似乎看不见底的遥遥之路,发出一片长长的哀叹。
年轻人忍不住问:“大人,为何走了一个时辰还未到山鬼庙,还得多久才能到啊?”
“可别急,还远着呢。”
年长者擦了把额头的汗,眯着眼望了眼前路。年轻人初入仕,想过仕途不会一帆风顺,可万万没想过在京都当官还得陪皇帝爬山。
他是来当官的,为社稷,为百姓尽心尽力。
可现在呢,这算什么?这与当苦差有何异?
“不知山鬼庙供的是哪位神仙?”
“非神非仙,而为一山鬼。”
年轻人心中越想越纳闷。
山鬼?
古时拜神拜仙都可以理解,因为神仙光明磊落,神圣高尚。
人们避讳鬼,因为鬼邪恶害人,卑鄙渺小。
可现如今百官风尘仆仆上山居然只为拜一只鬼?
原来这山鬼庙啊,正如起名所述,也不知哪位糊涂虫脑子抽了取了这个名,百姓将山鬼奉为神,为山鬼建庙供奉。
读书人向来不信这些妖魔鬼怪之说,奈何历届皇帝和华山附近的百姓都对此却深信不疑,据说山鬼能保佑国泰民安,家财万贯,子孙平安。
古时求神求仙人以得庇护,今日却求山鬼得平安顺遂。
怎么想都觉得荒唐愚昧。
年轻人匪夷所思,“大人,古时无论皇家还是百姓祭真武关圣,拜城隍土地,祭天则日月星辰,祭地则山川河泽,哪有祭山鬼的?”
年长者双眉一竖,嘴抿成线,“竖子小儿!没大没小!山鬼法力无边,无所不能,又宽仁大度,心慈好善,佑我山河,如何不能祭?”
南国说来也是十分神奇,这片大地上现存大国小国十来个,春去秋来,盛衰兴废,同一片土地上不知道更换了多少国家,新换了几个国都,可唯独南国,以大国身份屹立于此,经久不衰。
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宫中坊间流传,这都是因为华山之上那位山鬼大人这么多年的庇护。
年轻人自知失言,立马红透了脸,闭紧嘴巴。
他强行打起精神,看着双手冷到发热发烫,于是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山鬼大人。
别看如今刚入春,风中仍旧残留着冬日余留的寒气,早晨哈一口气,镜前好厚一层白雾。
可爬了一个时辰的山,先前的寒气早就一扫而空,倒每个人额头倒是都冒着薄汗,连后背衣襟都湿透了。
穿着袍子多了几分热气,脱了外袍又多了几分寒意。
怎样都不觉舒适。
年轻人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在一抹月牙白身影上停住。
山脚花已经凋零,而山腰的梅花却开得正盛。
那人站在树下,细而有劲的树枝上挂着几朵鲜艳红梅,他一抬头,碰到红梅,白雪落了一肩。
他不顾肩上落雪,倒是抬头摘下一直梅花。
“大人,那位大人是何官职?真是好生厉害,爬了这么久还能做到面不改色,还有如此雅兴。”
“哦你说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天生贵命,哪能跟我们当臣子一样。”
这就对了,原来是南太子。
恍然间,年轻者想起了刚入仕途时,老师跟他说的,在百官中广泛流传口口相传的饭后闲谈。
南太子谢毖,字扶清,生母不详,据宫中老人说他为皇上酒后与一宫女乱性所生。可惜自古红颜薄命,太子出世后就香消玉殒了。
皇帝怜惜,深仁厚泽,赐名谢毖,对其颇为宠爱,以皇后多年膝下无子为由,将其过继给皇后。
皇后心善,国母风度,将其视如己出,宫中引为美谈,后来在皇后的庇护下,皇帝又将其立为太子。
谢毖身世坎坷凄惨,但好在得皇上皇后两人爱护,安安稳稳长到如今。可惜性格寡淡,好生无趣,加之容貌昳丽,不似其他皇子活泼好动,于是坊间戏称其为太子美人。
可堂堂一男子汉,以美人二字流传总不是什么好事,宫中其他皇子公主早就对其不冷不热的性子不满,加之其他人身世显赫,却与太子之位无缘,而他不过一宫女所出,身份卑贱,根本没有资格冠以皇姓,却能因祸得福,成了皇后独子,轻而易举登上太子之位。
年轻的女人说谢毖温和公正,芝兰玉树,颇有君子之风,
嫉妒的男人说他薄情寡义,德薄望轻,实在德不配位。
于是男人为主的朝廷里人人心中不平,对谢毖更是疏离孤立。
谢毖一人立于人群中,如鹤立鸡群,与周遭人有些格格不入。
他穿着月牙白撮缬鹤氅,一条暗橄榄绿祥云纹角带系在腰间,头发柔顺光泽,有双清澈明亮的凤眼,似和风细雨,润物无声。
祈福大典历年由皇帝出面,百官追随,为何今日却突然带上一个病弱太子?
皇上这一举手引发了底下不少猜测,落在谢毖身上的目光由最偷偷摸摸的窥视变成了明目张胆的打探。
有人想借机拉近跟太子的关系,亦或是探探这位太子的底,可谢毖喜静,神色浅淡,沉默寡言,让人好生无趣。
热情遭了冷水,故而想要攀附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好不容易见到了山腰上的山鬼庙,随同的太监将谢毖单独喊过来,这才解了谢毖的围。
“殿下,今日喜庆假日,您总该跟陛下亲近亲近,别让他人看了笑话去,陛下待您推心置腹,却让人误会您与陛下生了隔阂。”太监压着声音好心提醒。
谢毖这才反应过来,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依旧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谢。
声若清风拂岸,眼前似杨柳依依,令人如沐春风,太监叹了口气,纵然心梗他还是没明白自己的劝诫,可就是生不起来气。
罢了,他就是红人也不过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太子如何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谢毖走到南嘉帝身边,轻唤来声父皇。
南嘉帝面目和善仁慈,坊间对其评价颇高,称其不但知人善任,内政修明,更是爱民如子,爱子更甚,颇有千古明君之风范。
可这位明君此刻却并没有理会谢毖。
太监给他揉着肩,他静坐闭目小憩。
太监朝谢毖挤了挤眼睛,谢毖看到,却将脑袋埋得更低。
这么多年,外人见他风光无限,称皇帝如何喜欢太子殿下,可只有自己知道,太子与皇帝之间关系一直都不冷不淡,并不像外界传的那样重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而谢毖本不是圆滑世故之人,其性子孤冷,不因人热,近年来更是使得二人的关系愈发如履薄冰。
南嘉帝松眸,没有吝啬谢毖一眼,起身理了理服饰,转身望向山鬼庙时眼中多了几分虔诚和肃穆。
谢毖迈步刚进山鬼庙,就瞧见了台前供奉的那尊金像。
于冷天傲然屹立。
这是后人在最初泥像的基础上进行了一点修饰打磨而成的金像,金像前有烧完的纸钱,不知放了多久的腐败的水果,去年的丰收作物,台前积了厚厚的灰尘。
宫中坊间皆流传着山鬼的传说,可山鬼是否真实存在,无人得知。
而山鬼最初也并不叫山鬼,而是在两千多年前,华山还是贫瘠荒凉的一座山,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渗透着诡异的心寒,连住山下百姓都嫌少踏足这座穷山。
可就在某一天,山上突然下起了银子雨!
那是货真价实的,白花花的银子!
普通老百姓哪还见过这世面啊!管他三七二十一扛着背箩上山捡银子去!
于是原本荒野孤寂野草丛生的华山突然就如遭流民进城似的,一下就被攻陷了,上百号男女老少,背着箩筐拎着簸箕轰轰烈烈浩浩荡荡扫上山。
这一扫荡,就扫到山腰处,山腰有一块小山坳,人们定眼一看,山坳上有一个小小的破旧的茅草屋。
屋子不大,又窄又矮,规模大概勉强挤进一个半七尺高的成年男性。
人们再走近一瞧,看这风化磨损的程度,看来这小破屋还是新建的,上面堆了几把杂草,有些潦草,但杂草摆放整齐,又增添了几分用心。
百姓左右对视,难不成这银子雨是这小破屋带来的?
华山几百年了就连他们上山时走的路都没有,怎么会无缘无故多出一间屋子?
里面可住了人?莫不是天上的仙女?
于是有人走到小破屋屋前,往里一瞧!
嗬!
这不瞧还好,一瞧真真被吓一跳!
哪里是仙女啊!
里面供了一尊泥像,泥像三头六臂,眼歪鼻肿,面目狰狞,大忿怒像。
看上一眼就要做三晚上噩梦!
方才还好奇心满满,欢天喜地的热闹群众顿时噤声了。
既然这天降仙女……不,应该是何方妖魔鬼怪,前来这鸟不拉屎的华山必定有所企图。
可看了看箩筐里的银子,百姓们心里的担忧又瞬间一扫而光了!
这穷乡僻壤之地,能有啥企图啊!
还不是来造福一方的?
于是大家哼着小曲儿满载而归。
可既然那小破屋里住的不是仙女,长得又那般丑陋,可人尚不可貌相,丑了点,但贵在心善,心善方是真善。
大家思来想去,抓破脑袋,最后一拍即合,就奉为山鬼吧!
于是小事化大,大事爆炸,传着传着就传到了当时的皇帝耳中。
皇帝一听,还有这种奇事,命人前去打探,探子回来后被吓得三天不敢合眼,浑浑噩噩,在朝堂上直接吓跪了。
可离奇的是,探子身患奇病,一生求医无果,却在三日后莫名其妙病就好了。
皇帝心中有疑,再派人前去,那人回家同样三日不合眼,却在三日后意外得到好消息,十几年未孕的妻子有了!
这一来二去的奇事多了,皇帝不敢怠慢,亲自前往华山,三日后,战事捷报频传。
皇帝大悦,山鬼从此出名,经多年修缮,由最初的破败不堪的茅草屋变成了如今富丽堂皇的庙堂,还题词山鬼庙。
谢毖居于深宫之中,鲜少出宫露面,但宫中离奇之人之事不少,什么东西没见过?
但当看到那尊金像时,还是忍不住心搐了一下。
纵然已是经过后人仁慈地修缮,可这山鬼的面貌着实是......
他以往只在古籍中略有浏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可不想会有这么吓人。
庙顶破了一个大的窟窿,最初只是掉了一片瓦,可由于风大,将其余瓦片一道吹翻,红瓦砸落在石板上,碎了满地。
金像上覆了一层雪水,还未完全消融,但雪已结成冰。
外边的人三个一排进走庙中虔诚跪拜,嘴里念着什么国泰民安,子孙万福。
谢毖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站在金像前替其扫净身上的雪水,又俯身将碎了的瓦片捡好放到一起。
随后将山下摘的那支梅花赠予山鬼金像,躬身拜了三拜。
瑞雪初停,虽已入春,山脚冰雪消融,但山腰上依旧茫茫一片。
山鬼庙庙顶雪厚三尺,庙中樟树仍是白头。
谢毖一路爬上来本有些燥热,却在这一刻冷不丁打了个颤。
恍惚间,他似乎见到那石像的眼睛动了动。
满院雪厚成毯,南嘉帝命人清扫,百来号官员动手,自然用不着谢毖操心,但谢毖想到方才太监说的话,又联想自己和南嘉帝的关系不深不浅不咸不淡的,站这难免碍眼,于是走出山鬼庙,同庙外年纪相仿的年轻官员一同扫雪。
年轻人一见太子殿下来了,满脸惶恐,赶紧后退三步想要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他的反应未免过于激烈,谢毖伸手想扶他阻止他下意识的跪拜。
“免礼,在外不必讲究繁文缛节。”
可那人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被吓得节节后退。
“不,您是南太子,在下为臣,臣不敢失礼,更不敢有所怠慢。”
谢毖听他这般客套,心中难免腾起一阵烦躁,眉宇间的不耐也更是明显。
那人惶恐不已,怕惹怒了谢毖,后退的步子更大,似乎将谢毖视为洪水猛兽一般可怕。
两人一进一退,你来我往,于是脚下“嗒”地一空。
顷刻间,两人脸色顿时僵住!
谢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人手腕,将人往里面一拉,脚下泥面覆上薄冰,两人位置调转——
耳畔寒风凛冽,谢毖瞪大了眼,对上那人无辜惶恐的眼神,微张嘴却如鲠在喉,发不出一丝声音,自己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等意外。
手抓住一把冷气,又瞬间归为无。
于是,那一瞬间。众人愣住了。
完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太子……
好像坠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