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菱和绿云守在门外垂首不语。
房间里谢宝容高声质问的声音,外面也能隐约听到。
叶昕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她身量极高,一只锦靴踩着石凳,另一只脚稳稳踩着地面,姿态风流,露出华贵锦袍下的修长双腿。
她蓬松微卷的长发披散肩头,几缕编好的小辫子落在精致侧脸,银色流苏耳坠和缀在辫子上的发饰一同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蔼蔼夜色下她美得雌雄莫辩,活像是只蛊惑人心的妖魅。
叶昕有武功傍身,房间里传出的声息她听得一清二楚。
可她半阖着眼,神情淡淡,叫人看不清在想什么。
见主子没有动作,绿云和红菱也只能在屋外守着不动,没人敢擅自进屋,也没人敢管谢宝容。
今晚的主子打扮的很是好看,
但府里所有下人都没胆子细瞧,院内外所有的人都低着头,不敢窥视叶昕半分。
平日里性格活泼的绿云此刻也神色肃然,面无表情地静候叶昕的吩咐。
事实上,谢宝容前脚进府,叶昕后脚也跟着来了。
叶昕花了三天的时间去布置场地。
她盘下整条东街,购置许多做灯笼的店铺,甚至让湘云带人将整个东凰湖围了起来。又仔细询问了周桐和周兰儿母子诸多细节,试图为南羽白举办一次花灯节。
叶昕甚至今晚在王府精心打扮了一番。任由一群小侍给她卷头发、编辫子、选衣裳、涂脂抹粉……
一群人往她脸上涂涂抹抹半个时辰,叶昕差点等得不耐烦。
但为了南羽白,她忍了下来。
王府里的小侍被她吓得手脚发抖暂且不提。
她确信自己真的做出了很大牺牲。
倏地,屋里传来南羽白轻轻的啜泣声。
谢宝容轻蔑的哼笑声紧随其后:“对了,女君是不是还不知道你难以孕育子嗣?”声音没有压低,反而故意提高了音量。“你故意不说,究竟是藏的什么心思,你自己最清楚。”
叶昕一顿,眼睫慢慢抬起。
这个她确实不知道。
谢蕴之倒是挺有医德,只将此事告诉了南羽白,连她都敢瞒着。
难怪对方不肯待在太医院,活了一大把年纪,最后还是自请出宫了。
跟后宫那群勾心斗角的男子周旋久了,不仅生死难料,对德行高的人更是一种折磨。
只是谢蕴之养出的这个孙子……
叶昕从石桌上下来,抬袖捋了一把自己额前的那条小辫子,扎在辫尾的金色流苏带子轻轻晃动。她淡声吩咐:“红菱,送客。”
叶昕不想搭理谢宝容,又不能在南羽白面前把人怎么样。
索性让红菱把人赶走。
红菱听出了叶昕话中的冷意,点头应是,转身直接把门推开。
南羽白听见开门的声音,被吓得浑身一颤,他泪珠还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的,小模样可怜兮兮。
红菱知道不能吓到南羽白,他示意南羽白转移视线,“白公子,打扰。女君在外面等你。”
南羽白果然看向了屋外。
今晚的叶昕格外漂亮,美得让人心惊,南羽白和站在院里的叶昕对视了一眼,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狼狈地擦着眼泪。
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若不是男子,什么才貌双绝、冠绝京都,他担不起这个名声了。
如今的叶昕才应当算京城里顶顶漂亮的人,是种不分雌雄的漂亮。
“女君姐姐!”一旁的谢宝容惊喜地叫了声。
可他还没靠近叶昕,手臂便被红菱抓住。
谢宝容来不及反应,只听见自己肩骨处传来“喀拉”一声,他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他清秀的小脸发愣,又后知后觉的感知到巨大痛楚。
谢宝容惊恐地张嘴,正要叫出声,就被身后的红菱眼疾手快地捂住嘴拖了出去。
南羽白抬头就没见到谢宝容了,只瞧见了站在院中慢慢朝他伸出手的叶昕。
院中月光如同洒了一片银色水光,映着叶昕的漂亮眉眼,仿佛她的声音也透着月色般的温柔。
她看着眼圈湿红的南羽白,说:“过来。”
月上柳梢,花市灯明。
东街的人群熙熙攘攘,货郎吆喝声不断,街边许多小贩卖力地招呼客人,锅里是热腾腾的小汤圆、小推车上摆着各种可爱的动物样式的灯笼、老奶奶手上糖丝翻飞,不一会儿就做出个精致的糖人……微凉的初春,东街却是热气滚滚,灯火如昼,热闹非凡。
南羽白被叶昕牵着手,眼底是掩藏不住的震惊神色,
他步伐矜持,素色面纱随风轻轻飘动,眼睛却是好奇又欣喜地看看左边、瞧瞧右边,像是看得眼花缭乱,却又舍不得挪开目光,连自己的手被叶昕牵着这事都忘了。
他只听见好友给自己介绍过花灯节的盛况,却从未亲眼见过。
太女每年都约他一同出来逛,邱巧灵每次都借口说他生病了,不让他与太女出门。
根据好友的描述,他认得出来,这确实是花灯节的活动。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周遭热闹极了。
两人走了一段,叶昕给他买了个兔子花灯,见他多看了几眼卖糖人的那处摊子,便又带他过去买了一个,收获了南羽白一声矜持的谢谢。
“这里很多都是我的人,不用担心,”叶昕示意他吃糖人儿,“把面纱摘了吧。”
南羽白捏紧了手上的糖人,眼巴巴地看了一会儿,固执地摇头,“不行。”
“为什么,”叶昕笑了笑,“难道是害怕被别人发现,南家公子跟一个无钱无势的秀才娘子同游,坏了名声?”
南羽白无意识“啊”了一声。
他好像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他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一直忽略了自己的身份。
南家嫡子,这个名称对他的要求,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往大了说,他会给南家丢脸,让他的母亲大人不能在工部抬起头,往小了说,他这个南家嫡子的个人名声,会被京城的贵族公子哥们编排取笑,说他没有礼教、没有男德。
再者,抛开南家嫡子这个身份不提,他是个男子,还是个未婚男子,怎能在父母没同意的情况下,跟一个女人外出私会?
没错,正是私会。
若说不是私会,孤男寡女独处,谁会相信?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沉.塘、活.埋、鞭.刑......
南羽白霎时回忆起了无数刑罚,他唇色苍白,“我没想到这个,”但相比起这些可怕的刑罚,他更怕......
他嗫嚅道:“我只是怕你被官府抓走......”
被叶昕欺负了许久,他已经学会了对叶昕诚实。
叶昕闻言唇角扬起,“原来公子比起自己更关心我。”
叶昕适时地帮南羽白挑明他对她的心意,简直像要手把手教对方如何喜欢自己一样,她一字字说,“我受宠若惊。”
南羽白听着女君宛若勾搭良家公子、耍流.氓一般的话语,没有太大的反应,
令他震碎心神的是,女君说的好像是实情。
回想起谢宝容一句句的质问,他心里隐隐预知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危险地失控了。
像站在无底悬崖前,脚下是叠嶂浓雾,万丈深渊。
他急促地喘息,额头都急得隐隐出了点汗。手中的糖人无意识捏的更紧,心绪如丛生野草般杂乱慌张,慌张里却还带着几分令他感到惶恐的隐秘的期待。
......期待着一份不能控制、不想控制的失重感。
南羽白一时理不清自己的心绪,羞怯地试图离叶昕远一点,他故意走慢了些,绞尽脑汁地转移话题,“......女君,今年花灯节是提前了吗?”
“不是,”叶昕越发握紧他的手,不容拒绝的强势,“是我求五皇女给我们办的。”
南羽白并非愚钝之人,他自小聪明伶俐,紧张得手一抖,却还是挣不开叶昕的掌心,只能重复道,“……我们?”
花灯节,是未婚男女互诉心意的节日吧......
“嗯,”叶昕连此刻都没忘记洗白自己的形象,“五皇女心善,知晓我有心悦之人,她给了我一个表白心迹的机会。”
南羽白心中不自觉泛起酸涩。
想起自己是太女的未婚夫郎,只感觉连呼吸都疼得发紧。
明明以前一直能忍受的,忍受太女,忍受母亲大人,忍受南羽璃,忍受自己身为嫡子却活得不如下人......如今怎么会疼到如此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听见身边同他并行的高挑女君嗓音含笑:“只是不知道我心悦的人愿不愿意也给我一个机会?”
这话无疑是将两人的关系彻底摊开来讲了。
叶昕单刀直入,不肯给南羽白一丝回避或后退的机会。
望着眼前的璀璨灯火、洁白皓月,南羽白失神的美眸微微睁大。
心脏被这番直白的表白心迹的话语惊得扑通直跳,他面纱后的双颊已然绯红,手心传来略微潮湿的暖意,委婉地述说着两人如今的姿态有多亲密。
人潮拥簇,花灯锦绣,酒楼满座。
近处光影重叠,远处月色无边。
呢喃的情语落进热闹的人流,如滴水入江,很快便销声匿迹。落入南羽白耳中,却如投湖的石块般,搅得他平静无波的心绪骤然泛起涟漪,深深浅浅地一圈一圈漾开,久久不能平息。
危险的失控感再度袭来。
“我,我是......”他声音滞涩,“我是太女的......”
叶昕打断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捏着他下巴,让他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只能看着她,“你不是任何人的,你是属于你自己的,”她秾丽的眉眼倒映在南羽白眼底,像个蛊惑人心的妖精,红唇轻启,呵气如兰,“但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妻主。
拨开浓雾,南羽白仿佛看到,那万丈深的崖底有一池春水。水潭幽深青绿,一道又一道涟漪由里向外向外不停扩散,久久不息。
他神色怔然地回望叶昕,苍白的唇轻颤,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手里的糖人倏地掉落在地,他的手无力地垂下。
水潭幽深不见底,仿佛比悬崖还危险,一旦在崖边踏出一步,结局是他要失控地溺毙潭里。
他听见叶昕带着气音的说话声,求他似的:“可以吗?”
南羽白眉心一跳。他没注意到自己跟叶昕身边此刻诡异地空出了一个巨大的空地,所有人都自觉绕开他们走,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很大的相处空间。
他只要后退一步,就能避开叶昕。可南羽白只是眨了眨眼睛,嘴一瘪,低低地“呜”了一声。
眼泪跟一串串珍珠似的唰唰落下,黑色瞳孔被洗得水光潋滟,雪肤细腻,鼻尖哭的粉红,像被人欺负狠了,又躲不开,只能认命地委屈巴巴地哭。
即使。
哭也没用。
叶昕盯着南羽白紧咬的唇,许久,无声地叹了口气。
扔掉脑子里那点同对方亲近的念头,转而将人拥进了怀里。
她知道南羽白是个怎样的人。
聪慧、保守、听话、温顺。
如果她没有强势地将人从南府掳走,南羽白会听话地嫁给叶依澜。
他会温顺地跟叶依澜上.床、为叶依澜生孩子、老老实实地被叶依澜后院的其他男人磋磨欺负......然后像个正常的普通男子一样,正常地过完一生。
即使莫里厌弃他、南收帆卖他求荣、南羽璃推他落水、邱巧灵欲置他于死地、如谢宝容这类男人蹬鼻子上脸欺.辱他......即使没有人爱他,也不妨碍他安静而温驯地活一辈子。
即使,他不爱叶依澜。
这是身为男子、也是身为南家嫡子的最优解。
他没得选,也不必选。
嫁给当今太女,这是多大的荣耀,世间万千男子都没他这样好的福分。
南羽白太聪明了。
他找到了这个世界的最优解,所以个人的感受根本微不足道。他不喜欢、害怕、甚至是厌恶叶依澜,可那又如何。
嫁给太女前,反抗只会让邱巧灵更早地想弄死他,他活不到如今的十八岁;
嫁给太女后,反抗只会让太女厌恶,鄙夷他故作清高,争宠只会让太女反感,对后院的男子只会勾心斗角感到失望。
南羽白安静而温顺的性格,是他最好的自.卫武器。
也可以说,是他自己,选择了自己如今的这副模样。
他只会像刚才一样,对着自己、对着他人无助地落泪,却毫不反抗。
不是不想反抗,而是不能。
可南羽白却不知,他哭的越惨,表现的越乖越无助,就越容易激起别人的凌.虐心理,让人恨不得将他狠狠欺负了才好。
直到哭不动、喊不出、起不来为止。
叶昕看着眼前落泪的南羽白,一时竟想不起自从遇见他开始,他在她这里哭了多少次,也想不起对方因为冲着她哭,用眼泪骗她心软了多少回。
好在叶昕这人,她心软归心软,不放过归不放过。
所谓一码归一码。
“就这一次,”失去一个吻,作为交换,叶昕低头轻咬了一下怀中人的耳垂。
感受到南羽白轻颤的身体,她克制地厮磨了一阵,在对方粉嫩的耳垂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没咬出血,却能给他带来轻微疼意,“下次不要再拒绝我了。”
南羽白埋在她怀里,声音含糊:“是你强迫我的。”
他声音小小的,“我什么都没答应你。”不论是给她一个吻,还是让她咬耳朵。
行啊。
叶昕没忍住笑出了声。
怀里这生性温顺的小公子。
被她惯得,如今都敢顶撞她了。
叶昕附在他耳边,热气轻轻呼入他耳朵,逗得怀里的人耳根发红,身体发颤,她轻声问道,“那你离我远些?”
南羽白闻言顿了顿。
下一秒却像只兔子似的的越发往叶昕的怀里钻。
揪着她衣襟的动作越发用力,头都抵到她胸前的柔软了,像是恨不得钻到她身体里去,被叶昕的温暖与柔软悉数庇护才好。
南羽白埋着头,叶昕看不到他的脸,只瞧见他露出的两只羞红的耳朵。
他无声地否决了叶昕的问题。
叶昕神色纵容地笑了笑,“那就离我近些,”她说,“我想你离我近些。公子垂爱,成全了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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