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女刚定下的婚事,半日内满京城便传得沸沸扬扬。
令人称奇的是,五皇女从塞北回京不到半月,婚事竟如此之赶,一周后就要娶夫。
更令人称奇的是,五皇女和太女娶的居然都是南家的公子。
一时间,靠着俩儿子一跃升级成为皇亲国戚的南收帆出尽了风头,登门送礼的人快要把南府的门槛踩烂。
南收帆在前厅接待络绎不绝前来祝贺她的官员,笑得脸都僵了,南羽璃却在后厅抱着邱巧灵嚎啕大哭。
“爹亲,该怎么办啊,我不想嫁给五皇女,”南羽璃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想到叶昕,他怕得浑身发抖,“她粗俗,花心,还杀.过不少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孩儿嫁给她,要是被她打死......没人会替孩儿做主的,爹亲!”
此事邱巧灵自然知道。
当今那位不知为何格外偏袒五皇女,连五皇女当街调戏男子、公然打杀朝廷命官都视若无睹。
“璃儿别怕,”邱巧灵心疼地抱着他,“爹亲一定替你想办法,不会让你有事的。”
“没办法了,没办法了......”南羽璃哭得几乎要晕过去,“澜姐姐那么喜欢南羽白那个贱.人,嫁给五殿下的人就只能是我了。”
邱巧灵看他哭成这样,心里疼得像在滴血,可眼下不论如何着急也没用,圣旨如山,不可能再收回。
他从没这么后悔过,当初骗尤以莲打掉了未出世的孩儿。
当初他和尤以莲一同被抬进南府,又同时坐上侧室的位子,凭借的就是肚子里有种。
南明那个老家伙渴望南家能延续血脉,正室莫里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放话了:谁先产下女婴,谁就升为南府主君。
当时他和尤以莲先后怀孕,均不知道肚子里是女孩男孩。可为了以防万一,待到双双入府,他假意交好,想方设法骗尤以莲喝下了红花水。
那样强烈的药性,尤以莲饮下的当天就见了红。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他辛苦怀胎十月,又费尽心机,最后只生下了一个赔钱货。
如今邱巧灵心里只剩后悔。
当年若是尤以莲也生下一个男孩,他的赔钱货、也是他的心肝儿——他的璃儿就可以不嫁给五殿下那个疯子了。
——该让尤以莲的儿子嫁过去才是!
“璃儿,当初那尤氏见红后,他才告诉我,他暗中寻了名医,早已知道自己肚子里是男孩,”邱巧灵附在南羽璃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只是尤氏为了进南府,瞒下了这个秘密。”
“那个贱.人,他要是早点告知,我何必徒增杀孽,”邱巧灵恨声说,“今日他也能膝下有子,而我也正好能让他的孩子替嫁,两全其美。”
南羽璃气急败坏地推开邱巧灵,“怪你,都怪你!”仿佛一腔怒气找到了发泄口,他甚至抬手去捶打邱巧灵,“都是你的错!”
邱巧灵没防备,被这么一推搡,整个人没站稳,直接摔倒在地。
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看向南羽璃,直到南羽璃慌里慌张地来扶自己,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疼痛,屁股好像都摔成八瓣了,疼得他哎呦哎呦直叫唤。
一旁的青柳也赶紧上前,跟南羽璃一同将邱巧灵扶起来。
“爹亲,对不起,”南羽璃连忙道歉,“我刚刚是急疯了,我......”
“罢了。”邱巧灵叹了口气。
“好孩子,我们先回屋,”邱巧灵说,“我们回去再好好想办法。”
如今前来拜谒的宾客众多,又各怀心思。南府人来人往,若是被哪个瞎了眼胡乱走动的官员瞧见南羽璃这幅样子,传出不愿嫁的流言去,指不定要惹恼皇室。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少惹祸事为好。
南羽璃却松开扶着邱巧灵的手,直接坐下了,“我不,”他倔强道,“我要在这里等母亲大人,等她从前厅过来,我可以第一时间见到她。”
说着,他又开始哭泣:“从小到大,母亲大人最疼我了。我要求她救我。”
“好了,不要在这里闹了,”邱巧灵示意青柳过去请南羽璃起身,他想了想,劝道,“你瞧你,哭得妆都花了,等会吓到你母亲就不好了。”
“我们先回去洗个脸,化好妆,再来见你母亲好不好?”
南羽璃撇开青柳伸过来搀他的手,气道:“我长得没有南羽白那个贱.人好看,妆花了就花了吧!反正太女姐姐也不喜欢我!”
邱巧灵:“你......!”
父子两人僵持不下之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乍然传来。
“求人不如求己,横竖圣旨上没有写明太女和五殿下分别娶的是南家哪位公子,换一下又有何妨?”
邱巧灵和南羽璃被这番话震住,两人齐齐转头望去,看见了一位熟人——
舒芳。
一介商人之女,长相一般,毫无文采,只知道继承家业做买卖。为了讨好南羽璃,前些日子才送了他一只金镯子。
邱巧灵警惕地看着她,“舒姑娘,话万万不能乱说,若被人听了去,你是要负责任的。”
舒芳心里噎了噎。若不是她母亲吩咐的,她才不会冒着砍头的风险到这里多嘴。但她面上还是笑嘻嘻的,眼睛笑起来几乎要眯成一条缝,微圆的脸毫无攻击性,看上去很是和善,“邱叔,我没胡说。那圣旨上没写清楚,怪罪不了任何人。再说了,当今皇上圣明得很,那懿旨却下的不清不楚,其中意思,叫人费解啊。”
“当今皇上的心思,我等小民不懂,”邱巧灵瞪了一眼满脸希冀地朝自己看来的南羽璃,说,“反倒是舒姑娘,怎么敢揣度圣意,还到南府来说这些话?”
舒芳笑眯眯地将拎在手里的礼盒放在桌上,“邱叔,实话实说,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您也知道,我喜欢璃儿很久了,如今看来......只能算我和璃儿有缘无分。方才只是碰巧路过后厅,实非有意偷听,不过我听到璃儿在哭,又想起五殿下此人......”她顿了顿,转而说,“想来璃儿定然不愿。我心悦璃儿,实在不忍见他难受,更不忍见他所托非人,一时情急,才斗胆揣度了圣意。”
“现在冷静下来,确实觉得不妥,”舒芳把话说圆了,“还望邱叔和璃儿海涵,就当我没有说过方才的话,也当我没来过吧。”
看着桌上用红丝带系紧、叠起来的五个大红礼盒,想来定是和从前一样,都是燕窝、人参、鱼翅一类的贵重东西,加上对方一席话说得确有道理,邱巧灵一大早糟糕的心情好了不少,脸色也缓和下来,“舒姑娘,你每次来都带东西,我们父子受之有愧。”
“若不是因着此事,说不准你和璃儿也能成就一段缘分。不瞒你说,邱叔对你的印象一直不错,可惜啊......”
舒芳知道邱巧灵是在说好听话,平日里就把她当冤大头,如今还假惺惺的演给她看。可她也不逞多让,亲切地笑着说,“邱叔言重了。”
“舒姐姐,”南羽璃眼神也黏黏糊糊地望着舒芳,“谢谢你。”
舒芳忍着恶心笑眯眯应道:“不妨事。”要不是她母亲想要她娶一个官家公子,她不至于死皮赖脸地在这对父子跟前卖笑讨好;要不是南羽白被太女跟五殿下齐齐看上,她早就倾家荡产来下聘了。
“对了,”想起南羽白,舒芳心里止不住发痒,她像是顺口提一句,装模作样问道,“羽白公子近日可安好?这样的大喜日子,怎的还躲在后院不出来?”
邱巧灵眼睛闪了闪,“毕竟是男子,害羞实属正常。”
南羽白失踪的事不能外传,今早南收帆才进宫面见了太女,为了皇家和南家的颜面,就算再急也只能私底下寻人。
何况太女进宫一趟就被禁足了,其中意思令人费解,谁也不敢声张。
舒芳心下失落,但面上还是笑眯眯地跟邱巧灵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好一会儿才礼貌请辞。
甫一踏出后厅门槛,便遇见了宁氏女。
两人相视一笑,互相行过礼,分道离开。
叶昕本就一夜没睡,送走许静文后又跟着那群醉鬼朋友酒过三巡,等到把所有人再次喝趴下,自己也真有了醉意。
她大婚的消息传出后,沈言立刻便派人来王府打探消息,顾知棠更是亲自来了,但全被她拒之门外。
管事周桐给叶昕端来醒酒汤,就见她躺在花圃里,满头青丝如缎披散,衣衫凌乱,那一侧肩头的衣衫依旧是滑落的,黑发白肤,透出无边的秾丽,她抬手遮眼,挡住了刺眼的日光,像是在小憩。
周桐不敢多看,也不敢靠近,只站在花圃外,轻声唤她:“殿下。”
叶昕没动弹,只问了一句:“东西都买好了?”
周桐还未回话,她身侧的男子立刻抢话道,“回殿下的话,奴都买好了。”
周桐想阻止已是来不及,她赶紧跪下,解释道,“殿下,这是我的儿子周兰儿。我心想,既是要买些男子喜欢的甜食,这方面愚子懂得肯定比我多,所以便让他替殿下您跑腿儿了。”
叶昕没说好与不好,只是问:“近日京中流行的甜食是什么?”
周兰儿声音娇柔,“最流行的是华环阁新出的糕点,茉莉白芝鲜花饼,城里的公子们都爱极。加之华环阁每日限量供应,不仅价钱日渐上涨,而且去晚了,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到。”
他将买来的东西都放到叶昕身边,“另外,奴还买了些枣泥糕、蜜饯、枫糖、龙须酥和茯苓饼,都是味道不错、且广受京中公子喜爱的零嘴。”
叶昕从花丛里坐起来,被压碎的红粉花瓣零碎地沾住她因起身而垂落胸前的发丝,凤眼微抬,因醉酒而迷离的眼神褪下锐利,水泠泠的,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她长相极佳,平日本就周身世家贵气,此刻被花围绕周身,满花圃的花,红的粉的紫的蓝的,明明是争奇斗艳的色彩,却将她衬得人比花娇,贵气中多了点儿娇气,直勾得移不开眼。
周兰儿眼中满是惊艳,瞧得满脸通红,心跳如雷,连腿都情不自禁发软。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却又羞得不行,眼睛一会儿看叶昕,一会儿又移开,反反复复,不受控制似的,眼部肌肉几乎都快抽筋了。
叶昕瞧也没瞧他一眼,此刻她只想着南羽白的病情如何。因醉意带来的晕眩感让她终于满足了酒瘾,却也让她无法思考和顾及太多事。接过周桐手中的醒酒汤,她一饮而尽后,便抬手示意周家母子退下。
周兰儿却动也不动,忽的说:“殿下买这么多男儿家喜爱的零嘴,是要做什么吗?”他羞答答、娇滴滴地望着叶昕,“奴是男子,若是关于男子的事,奴应当能为殿下出一份力。”
叶昕头还晕着,心里有点不受控制的躁意,听他捏着嗓子说话愈发烦躁,张口就想喊他滚出去。
可她倏地想到了南羽白,喉咙里正欲吐出的字眼就又咽了回去,“确实是你们男人的事,”她罕见的跟旁人多说了点话,想了想,说,“平时都喜欢做什么?”
周桐担忧地看了周兰儿一眼,却又不敢阻拦叶昕问话,只能先行离开。
与周桐的担忧不同,周兰儿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按捺住兴奋到几近发抖的声音,“奴平时喜欢绣花、裁衣、做菜......”
叶昕听得微微蹙起眉,“有没有其他的?”这些事都不能为她跟南羽白创造相处空间。
暂且不论别的,身为妻主,她有责任陪她的夫郎一起去做对方喜欢做的事。
何况她现在也需要同南羽白的关系再亲近些。
她说:“比如出门,你们喜欢出去做什么?”
“身为男子是不能独自出门的,”周兰儿说,“所以娘亲会带奴去街上买奴喜欢的胭脂水粉、布匹、发饰,偶尔有一些活动,像逛庙会、拜神之类,娘亲也会带上我。还有......”
他声音越来越小,羞得完全不敢去看叶昕,“还有一些节日,比如花灯节......”
花灯节。
叶昕从记忆深处找出了一点有用的信息。
一年一度的花灯节,专为年轻的未婚男女准备。节日当晚女人男人均可独自出门。
男子需随身携带绣有自己名字的手帕、荷包等体现自己绣工精湛的小物品,女子也需携带刻有独特记号的玉佩、发簪等物,如果两人看对眼,就可以互相赠送物品,逛街聊天,而最重要的事就是相约到东凰湖边放花灯。如果写有两人名字的花灯飘到湖中央后还没沉没,就意味着河神认可了这段有情人的姻缘。
等节日结束后,双方长辈互相登门。然后合八字,定婚期。
这确实是个好节日。
问题是花灯节要在五个月后才举办。
叶昕:“......”
醒酒汤还是有点作用的,她懒洋洋地起身,拎起身边各式各样的甜品盒子,对周兰儿道,“你先下去吧。”
周兰儿深觉见好就收,喜不自禁地退下了。
府中从未有小侍敢跟五殿下搭话,也从未有小侍能跟五殿下搭上话,他却做到了。
从前周桐只让他在厨房角落打杂,不肯让他接近府中任何人任何事,出入都是走王府侧门,吃住都是在府外。
今日是他偶然第一次见到五殿下,本来十分害怕,却没想到五殿下是这样好看又好说话的人。
......
周兰儿退下后,花园便空无一人了。叶昕放话自己要在花园休息,任何人不能进来打扰,转身就朝京郊的府邸飞去。
昨夜虽是喂南羽白喝了两遍药,但谢蕴之一共给南羽白开了三剂药,每剂各熬两遍,早晚各服一次。
昏迷的时候灌药当然方便,可如今人已经清醒了,那样苦的药,南羽白怕是喝不下去的。
叶昕本就在王府花园里躺了好一会儿,加上等周桐外出买甜食,一路紧赶慢赶,来到京郊时已是晌午。
日头高悬,天空青蓝。
叶昕进了院子,将甜食全部交到红菱手上,听对方汇报完上午的情况,她没进屋见南羽白,反而从院子后门出去,去了位于府邸后方的水榭。
此处府邸建在郊区,也在山脚,山脚有一方由山上溪流汇聚而成的湖泊,原主依着那群幕客所言,在湖上简单修建了一处水榭。
水榭里,早有小侍守在小火炉旁,烹茶焚香。林木参差,花木扶疏,湖面波光粼粼。
主座空悬,微风拂过,垂落座前的蚕丝帘幕也轻轻摇晃。
一帘之隔,帘外两侧分设四个位子,此刻坐着三女一男。
这四人便是叶昕招揽的幕客。其中宁氏女和男子是原主招揽的人,另外两位女子,王荔和湘云,是叶昕回京后带来的下属,也是幕客。
宁诗身着月白儒袍,面容姣好,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才女气质舒缓宁和,赫然就是班师回朝那日倚在酒楼窗口、夸赞五殿下神勇的女人。她安静地品茶,对王荔和湘云两个陌生人毫不好奇,没有丝毫打探的意思。
文有宁氏女,武有五皇女,举京皆知。
坐在同侧的年轻男子见她如此淡然,讥笑了一声:“宁姑娘真会装,明面上是个正人君子,暗地里却是个阴险小人。”
湘云身为暗卫,成功化身一根沉默的木头,面无表情地端坐着。王荔差点在塞北被叶昕弄死,来到叶昕的地盘本就战战兢兢,见两人吵架,吓得手里的茶杯差点摔出去。
宁诗闻言轻轻笑了起来,手中绢扇轻摇,转头看他,施施然说,“云公子怎么这般诽谤我?”
云殊身穿干净利落的窄袖长衫,脸上未施脂粉,束了低马尾,看上去清清爽爽,“我说的不对?”他轻哼了声,泛着冷意,“正人君子今天去南府做什么了?以大义凛然救南羽璃脱离水火之名,行偷梁换柱之实?”
“这是殿下吩咐的,我听命照做就是。”
“你不是谋士吗,不会劝谏吗?任由叶......”云殊顿了顿,“任由殿下胡闹?”
“殿下哪是在胡闹,分明是在和太女对抗。朝中上了年纪的老臣知道殿下和太女同娶南家子的时候,可是炸开了锅。”
虽说叶昕和叶依澜两人本就不对付,但叶昕从来都是外赢内输,会的招数就是骂脏话和打架,实际对叶依澜在朝中的地位完全不构成威胁。有趣的是叶昕越是表现得这样粗鲁无礼,就越衬得叶依澜有礼有德,太女地位反而更加稳固。
久而久之,宁诗也看出来了:叶昕压根不稀罕太女之位,只是稀罕圣皇的关注罢了。
“可是叶......殿下从前不会做这样的事。”云殊低头看着杯底的茶根沉沉浮浮,眼底幽暗,手指不自觉在桌下攥紧。
宁诗当然知道。今日收到命令的时候她就开始好奇了。
否则这种例行公事一样每周一次的聚会,她每次都装病在家,根本不会来。
“将王家人收作幕客,这事殿下从前也不会做,”宁诗看了一眼王荔,笑容温和,说,“毕竟君后王氏,正是太女生父。”
王荔是个粗人,不懂这些文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但她不是愚人,清楚叶昕想对付王家和太女很久了,急忙解释说,“我虽姓王,却是王家旁支,往上数三代,从曾祖母那一辈便和京中亲戚老死不相往来了。我与君后、太女根本不认识。”
宁诗点头表示了解。见云殊沉默,调侃道,“你要我劝谏,自己怎么不去?”
云殊瞪了她一眼:带着压抑的怒气,“我前段时间生病,一直昏迷不醒,今天才醒过来,你让我怎么劝谏?”若是他早点醒来,他一定不会让叶昕这么做。
宁诗不应他的话,却忽然笑了一声,叹道:“怪哉。”
“我记得你从前经常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也不爱跟人说话,今日你却穿了女子才会穿的窄袖衣衫,也不捯饬自己了,还一个劲儿地呛人。”
她绢扇一合,忽的朝云殊的方向倾下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殿下从塞北回来后,就变了。你病好以后,也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