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羽白神情呆怔,甚至算得上是傻兮兮地、征愣地看着叶昕。
他混沌疼痛的脑袋短暂地忘了男女有别的大忌,暖色的烛火下,叶昕恍若天神的俊美面容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要病死了,所以见到了要带他走的天神。
尽管这个天神,她神色冷淡,眼角狭长唇瓣淡薄,看上去有些清冷凌厉,俯视他时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罩在她的阴影里,威压感极重,他却来不及害怕,才本能地惊讶地瞪大眼睛,从额头上传来的凉意便驱散了他所有混乱情绪,舒服得他控制不住放松了自己。
耳边是关心他的话语,语气又轻又缓,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被关心的滋味。
也许......
他眼底水雾弥漫,晕乎乎地想,也许神就是这样威严的吧。
看着南羽白傻兮兮地盯着自己瞧的模样,没有看见陌生人时该有的半分惊恐,
叶昕没有收回手,指骨还贴着他侧脸,动作极轻地帮他将额头被汗水浸湿的乱发顺到鬓边耳后,嗓音轻缓:“烧傻了?今日吃药没有?”
南羽白想说没有,抿紧的薄唇刚松了点,却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哽咽。
他忽的鼻尖一抽,不知是羞了还是难受了,泪珠也一颗接一颗从眼角滚落。泪水断断续续滴落到了叶昕手上,滚烫的触感让她替他整理鬓发的动作一顿,“呜……”
似乎是真哭狠了,他说话犯含糊,倒也没忘了回应她,
“没、没药吃……他们、不给我抓药……”
叶昕眼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看着少年烧得通红的脸颊、那双努力聚焦盯着她瞧的黑亮眼珠,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南羽白——
生病会让一个人变得如此脆弱不堪吗。
“没药吃就哭的这么伤心?”她拭去少年眼角的泪水,却将对方眼角揉得更靡红了,“就这么喜欢吃苦?”
少年小幅度地摇脑袋,“想活……所以想吃药……”
“谁不让你活?”叶昕敏锐地抓住少年那么难过的缘由。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南羽白哭的更惨了,“所有人……父君、母亲大人、邱侍君、南羽璃、青柳、青萍……还有你……”
听少年提及生父莫里,叶昕心里刚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可没等她往下问,就被少年接下去的惊天言论扰断了思绪。
“我?”叶昕眉梢一挑,“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只想过把人娶进门,又何曾想过要他死?
矮凳上的烛火燃尽了最后一丝光亮。
整个房间彻底暗下来,两人的面庞也快速隐入黑暗里。
少年被吓得浑身一抖,他本就烧得稀里糊涂,见状越发信了鬼神之说:“你、你不就是要来把我带走的吗?”
叶昕 :“……”
她本来没这个打算,但听南羽白这么一说,带他走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人都病成这样了,肯定是要看病吃药的。南府如今的当家人却故意克扣他的吃穿用度跟药材,长期在这个地方待着,病怎么可能会好。
叶昕是个说做就做的人。
她俯下身,手臂穿过南羽白细长的天鹅颈,大手一揽,直接将人从床上揽入怀中。
软玉温香骤然入怀,少年被这么一晃,本就一坨浆糊的小脑袋给摇得更匀了,整个人越发瘫软地贴着她,眉眼也温顺地耷拉着,看上去极其乖顺。
叶昕此刻没有什么旖旎心思,只觉得怀里的人又小又轻,一阵风就能把人给吹跑似的。
“对,我要带你走。”
少年浑身一僵,又软下去,只委屈巴巴地从喉底挤出一声,“嗯”。
叶昕这回是真好奇了,她又一次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说她不让他活,说她要带走他,却又乖乖跟她走,不喊也不叫。
小家伙真烧坏脑子了?
“不知道。”少年回答得小声又果断。
但他又委屈地继续嗫嚅,“不知道你是鬼是神,是要带我去地狱还是去天上……”
叶昕征愣片刻,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促狭的笑音。
敢情是把她当做勾魂的黑白无常了。
难怪他说她不让他活了。
“小家伙。我非鬼神。”
叶昕抱着丝毫不反抗的南羽白走出房间,脚尖一点便飞身隐进了夜色之中。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我是你未来的……妻主。”
南羽白久违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哪怕是在梦里,他也被无尽的痛意和绝望包裹着,难以挣脱。
自打他懂事开始,生父莫里从未给过他好脸色。正是孩童亲近母父、牙牙学语的年纪,莫里只让身边的奶爹抱他吃奶、带他上课,连睡觉也是在小隔间跟奶爹一起睡,如果不是奶爹告诉他莫里是自己的亲爹爹,他只觉得那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五六岁的年纪,他给莫里端茶,莫里沉默地将茶打翻,任由滚烫的茶水泼在他手上,平静地看他大哭不止;他苦练绣艺给莫里做小香包,莫里当着他的面将香包扔进湖里;日日下了课去给莫里问安,也只能得到莫里身边的小侍一句“主君在礼佛,小公子且回院吧”。
他六岁生辰那日,常年不归家的母亲大人专门来到他独居的院子里,送了他好看的新衣服和首饰,他高兴地带着奶爹跑去找莫里,想跟亲爹爹一同过生辰,没想到莫里歇斯底里地将他拉进一间拉满窗帘的阴暗的佛堂里,对他又打又骂,面目狰狞地问他怎么不去死、为什么要到他肚子里来。
小羽白被吓坏了,又被打疼了,哇哇大哭,本能地想跑,莫里见状拿起桌上的贡品扔他,还拿烛台疯狂地追打他。
烛台又硬又带着烫人的烛火,小羽白根本跑不过莫里,门也被莫里锁了,他无处可跑,最后只能爬进端放佛像的桌子下。莫里不敢砸佛像,力气不够大,也挪不开桌子,又钻不进桌底,只能愤怒地拿东西不断地砸桌子,发出砰砰声响。桌子被砸一下,他的身体就跟着颤抖一下,莫里喊他出去,他根本不敢出去。
他哭着喊莫里爹爹,哀求他别打他,莫里却更歇斯底里地尖叫,命令他闭嘴,不准喊他爹爹。
后来他才知道,自打成婚后,莫里便不允许南收帆踏进他院子里一步。
他是莫里人生中最耻辱的印记,是一个不该出生的孽种。
等长大了些,莫里病逝。南收帆甚至没回家参加葬礼,几天后带来了邱巧灵跟南羽璃,笑眯眯地让他喊邱巧灵爹爹。
邱巧灵进府后,由于南明的反对,还是没能成为正室,只能当个侍君,但家中大小事宜渐渐被他抓在手里。虽无正室的名,但也掌了正室的权。
邱巧灵本来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不争不抢,邱巧灵也懒得对付他。
一切的问题源于他十三岁那年,参加了太女的选夫宴。
他永远也忘不了被太女堵在宴会角落,被掐住腰,对方充满惊艳和占有欲的目光,惊恐地听见她说她要他的样子。
从此,邱巧灵恨不得生啖他肉活剥他骨,三不五时就要对付他。
碍于太女和南收帆,邱巧灵面上不敢做的太过火,暗地里却是阴招频出。
这一次,他还要他背上偷镯子的罪名,恨不得将他同青萍一起打杀了才好……
南羽白猛地惊醒,瞪大双眼大口大口地呼吸,濒死的感觉再度袭来,心脏咚咚直跳,耳边鼓噪得发疼。
跟三年前被南羽璃推下水的感觉一模一样。
看着头顶浅色的帐帘,他不受控制地落下泪,神游的思绪混乱回笼,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人间还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