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的质问一出,谢无忧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边的人群先炸了锅。
有人说齐渺乱怀疑人不是君子所为,有人高呼早觉谢无忧可疑他们还引狼入室,也有人见医修把着带队师兄的脉束手无策,眼看发信号向学宫求救怕都来不及,惶惶然不知所措地哭了出来。
最后还是齐渺寒声喝止,一双冷冽美目只看向明明该是风暴中心,却依旧笑意盈盈、置身事外看戏似的谢无忧。
一时之间怀疑的相信的,含恨的带怨的,各式各样的目光纷纷投向长身玉立的陌生散修。
换个人来不说恼怒辩解也该如芒在背,偏偏谢无忧此生不知道“不好意思”四个大字怎么写,径自一派安然,挑眉问齐渺:“你觉得,这孩子是我害的?”
齐渺面色不动,心念急转,轻声答:“……不,不是前辈。”
她这话一出,立刻有人不乐意地唱起了反调:“齐渺!师兄可是见她后才晕的!你平日里仗着出身齐家说一不二就算了,如今人命关天,你……”
“师兄是中毒了,但前辈若有意动手,不必如此麻烦。”齐渺长眉微蹙,看向那出声的弟子,“别说你我的修为,在场的加起来也不过螳臂当车,还需下毒?一剑即可。”
此言既落,螳臂当车都不够格的立马没声了,岩洞内落针可闻。
医修还在焦急地为那师兄施针,唯有齐渺冷静的声音回荡:“刚刚多有冒犯,万望前辈海涵。还请谢前辈略施援手,救救我师兄!”
谢无忧点点头,含笑道:“还算不笨。你叫齐渺?我记住你了。来吧,让我看看你们这小师兄,怎么忽然躺下了呢?”
人群忙纷纷让出了一条路。刚刚室外伸手不见五指,谢无忧此时才来得及俯身仔细打量躺在地上这师兄。那双叫齐渺既惊且惧的素手轻飘飘在小师兄身上一拂,灵力流转,原本看着马上要咽气的人面上刹时多了些许红润血色。
谢无忧“唔”了一声,手指一勾,医修手中的长针便脱手而出,叫她轻轻一指,登时扎破了带队师兄的手腕。
暗紫泛着黑气的毒血顿时汩汩流了出来,师兄呼吸渐趋绵长,很快恢复了生机。
周围人都叫她这举重若轻的一拂险些惊掉下巴,还没来得及欢欣雀跃,便听谢无忧皱着眉说:
“我不怎么认得灵草……看他腕下凝紫气,应该是紫蚀芝?不过这种剧毒之物属先天灵宝,周围定有结丹妖兽看守,你们几个是怎么有机会靠近这种级别的东西的?”
结、结丹妖兽?
刚刚进秘境大半日,连个虫都没碰见过半只的一干外舍弟子你看我,我看你,几乎都不敢想象金丹期的妖兽得是什么样。良久方有人道:
“我们只在下午路过那边的树林时采了些灵草,不过都是常见之物,也没遇见什么妖兽……”
话音未落,齐渺便干脆利落地拿出了自己的芥子,哗啦往外一倒,各色仙芝灵草铺了一地。
谢无忧四顾皆是一脸茫然与焦急地看着她的小孩,只能认命地亲自弯下腰,揉着眉心翻检了片刻,拿起一柄瞧着平平无奇的青芝,从中间轻轻一掰。
青苔似的伪装倏然褪去,露出纹理细腻、暗紫如鸡肝的内里,腾起的一团紫雾有生命似的要往谢无忧腕下钻,被她双指捻住,“吱”一声消停了。
“这东西灵得很,善伪装,喜群居。不过你们运气不错,遇见这一批灵智未开,顶多有点毒性罢了。”
谢无忧看着一群少年郎吓得脸都白了,又颇善良地开口安抚了两句: “且这毒修为越高发作越快,以你们的修为,估计还得个十天半月,做完任务出去再解都来得及。”
……好像被安慰到了,又好像没有。
众人纷纷低头翻查起自己的灵芥,惊惧者有之惶急者有之,谢无忧冷眼旁观,还没再开口,便听齐渺冷声道:“莫慌。”
“沉气凝神,抱元守一。静不下心的就念几遍清净诀。”
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格外敏锐聪颖,心思转得也快,倒真是个好苗子。谢无忧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心里盘算着能不能把她从正道仙门撬走:“不错。你们师兄也是看到我的灵宠,一时惊惧,气血冲涌,这才发作得格外快。”
“说起来也算我的不是,他现在没事儿了。我在他腕下留了道灵气,可挡元婴全力一击,权当赔礼。”
元婴大能,在这人嘴里轻飘飘说出来像个打酱油的。齐渺被震惊多次,此时已经麻了,格外波澜不惊地道了谢,从医修药箱里挑了最好的一盒玉肌膏攥在手里,略一犹豫,还是递向了谢无忧:
“前辈,此处简陋,不过你的伤……”
伤?
叫齐渺这么一说,谢无忧有些怔忡。直到对方示意了一下颊侧,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处是有些痒,拿水镜一照,看到道细而长的血口,微微沁着凉。
这种程度的伤在修士身上,几乎是转瞬之间就会愈合。修为到了谢无忧这个境界的,普通法器更是根本伤不到她,遑论伤口难愈。
谢无忧没太在意这个不知怎么出现的伤口,但依旧欣然接受了小辈的好意,顺口道:“多谢。你看着岁数不大,说起来我闭关许久,不知今年是哪一年了?”
大能闭关个百年不算什么稀奇事,齐渺放松了些,恭谨道:“今年是清晏二百一十四年,在下正是清晏二百年生人。”
清晏……谢无忧喃喃念了遍这倍感陌生的年号,便听齐渺很有眼色地低声解释:“据说是那年清剿了许多魔物,天下海晏河清,安宁康定,便改号‘清晏’了。”
这无比平常的一句话,却让谢无忧无端心头一痛。
痛过之后后,谢无忧又不由得惊奇无比:她自认不是会兔死狐悲或触类伤情之人。即使她也是个魔头,也不会为其他“同行”死伤有什么触动,心头这是痛甚?
难不成那被清剿的许多魔物,其实还有她自己一个吗?
追忆自己的死状,到底不是什么令人心情愉悦的事。谢无忧的识海又有疼起来的征兆,她见好就收,转而问起些别的:“你姓齐,是哪个齐?”
“正是东海齐家。”
明明出身世家,齐渺身上却没什么高门子弟惯有的骄横油浮。姓齐的养孩子还是很有一套的,东海剑阁历任阁主都姓齐,现在看来除了齐家剑法卓绝高妙外,估计也有长辈教子有方的功劳。
谢无忧在心里给齐家打了个勾,虽然魔头的肯定对人家正道魁首并没什么用。
与此同时的深谷另一侧。
圆月当空,狼群长嗥。浑身狼狈的数个修士半伏在疯长到一人高的灌木丛中,浑身血污混着灵药,几乎辨不清破破烂烂的法衣原本是红色还是金色。小山般身形庞大却无比灵活的公妖狼正耸着鼻子四处嗅闻,苍绿狼眸泛起令人悚然的赤红。
那几个修士明明手握各式兵器,却丝毫没有战意,只紧张地从丛叶间隙盯着前边的大狼,祈祷着匿形法器能再有用一点。
却没人注意到,另一匹体型稍小、但依旧无比瘆人的母狼已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们身后,獠牙暴突,腰身弓起,一跃而上——
“嗷——”
那几个修士闻声悚然,却已然来不及反抗,只能惊恐地睁大眼,抬臂护头。
破空声忽起,侧面突刺出一杆□□,力愈千钧地直劈而下,正拍在母狼最脆弱的腰部,灵力流转,一击毙命。随即变压为拨,枪尖寒芒一点,直直捅穿了另一边诈诱不成、凶戾扑来的公狼喉咙。
腥臭的狼血汩汩流出,叫那枪头的红缨吸饱了,啪嗒坠到灌木丛中,正滴落在仍在傻眼的修士鼻尖。
“还起得来吗?”那修士颤颤巍巍一抹鼻子,这才看清使枪的是个身量修长、马尾高束的玄衣少年,月色皎然,映亮了少年深邃冷肃的眉眼与眼下一点深色的疤痕,“起得来就往西行三百丈,到林子外面去放信号,这里容易引来狼群。”
话毕,他利落转身,□□往身后一背,径自消失进了树林深处。
立在林梢、无人发现的谢无忧略一沉吟,也跟了上去。
得救的那几个修士在原地愣了半天,这才连滚带爬地向西跑去,要是刚刚碰见狼有这速度,也不至于等死。鼻头通红的那位一边跑,一边还没忘了跟身边同伴说小话:
“苍天啊这次的试炼秘境到底出了什么幺蛾子!刚刚那个修士难不成就是……”
许是物以类聚,同伴也堪称八卦界第一人,逃命路上依旧坚持嚼舌根:“没错!就是封家那个有名的家养疯狗、封——”
后两个字刚刚出口,便被四方乱炸的信号弹轰响与狼群长嗥淹没了,往日世家中人都以历练中途求救为耻,这次却纷纷认怂,难得一见的各色家徽几乎在天上连着炸成了一片绚烂的烟花。
问话的人也没心再去听那个未完的名字,苍白脸色叫映得五彩缤纷、精彩纷呈,瞠目结舌地讪讪道:“娘嘞……”
秘境外等着援救的师兄师姐也被这纷至杳来、连绵不断的求救信号惊掉了下巴。往日这个差事明明是个闲职,修士道途艰难,推崇坚韧,等闲受伤遇险,都不会求救,这次是出了什么天大的岔子!
主事师姐不敢怠慢,一边整顿援队进秘境查看详情,一边将这方异样上报给了几位长老。临行前,望着秘境内外相似的一轮明月,主事师姐无端心头一慌。
修士感天地之道修行,某些预感常常准的离谱。那师姐略作犹豫,还是咬破指尖,以手作笔、灵血为媒,匆匆绘就了一个齐家内部血脉专用的求援法阵。
此阵一出,方圆数百丈内的齐家弟子皆有所感,守望相助,算是多上了一重保险。主事师姐不再踌躇,背负长剑,御风起行。
而事后想起,主事师姐不由得为此感到无比的庆幸。
秘境内刀锋相接,混战之声震天。
长剑、阔刀、枪戟、琴笛,各色灵力兵器、千般招式武艺,有人直面妖狼短兵相接,有人结阵勉力困住巨蟒,有人祭出压箱底的保命符阵缩地千里逃之夭夭,有人在防不胜防的毒草妖藤缠磨挣扎……连一向意气风发、恃才傲物的学宫内舍二等弟子们也个个形容狼狈,无不是遍身血污、灵力枯竭依旧勉力支撑,保命之余还要分神护着其他修为较低的弟子。
即使刚来的师兄师姐们很快投入了战斗,可也独木难支,让疯涌出来、状若癫狂的许多妖兽灵藤绊住脚步,多有援救不及之时,一时哀鸿遍野。
不久前悍勇无比、以一当二的封家少年郎此刻也拼杀得汗濡墨鬓、颊上染血,左手持枪,正挡在一位被咬断了半截腿、行动不便的弟子前,与一头格外高大强壮的狼王对峙。
他左臂已然在痉挛发抖,但此刻退无可退。封长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换到右手,那明明能被他舞得虎虎生风、触感无比熟悉的□□却霎时变得犹有千钧之重,几欲坠地。
谢无忧隐在旁边,见状不由得“啧”了一声。
齐渺他们被她叮嘱过在深谷西侧隐匿,不要过来。
此遭秘境异动,各类灵物都实力大涨、神智癫乱,对斧钺加身的疼痛恍如无感,径自执着于攻击所有身有灵力波动的修士,那群修为低微、灵力本就像海面水花一样的小修倒算因祸得福。
那被大魔头悄无声息地看好的封长负显然是右手有异。眼看难以支撑,狼王的爪子已经勾住了封长负的肩胛,谢无忧叹了口气,正要出手。
就在这一刹那。
圆月忽暗,寒风尖啸,本就凛冽的温度骤降至刺骨的冰点。
所有人都只见得一片雪亮的剑光斩落,冰寒慑人的恐怖灵力倏然扫过秘境的每一寸土地,所有嘶吼声与怒喊声都霎时消弭,只余冰冷的静寂。
一剑霜寒。
所有人尚未回神之际,谢无忧猛地抬眼望向使出这惊天动地的一剑之人。
那人踏月而来,此时凭空御风,背对着她。他身着齐家制式的淡色法衣,银白柔软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进白玉冠,长身玉立,只一个背影便可窥得千般颜色,又叫那周身冷寂清寒的刮骨剑气悉数沉淡下去。
袍袖垂落之时,才见那人本命灵剑尚悬在腰间,修长五指中,执着的原是一段新裁的月光。
便是这一段皎白的月光作剑,剑气过处,草叶凝霜。
一个熟悉无比、如唇齿间辗转过千百遍的名字无声滚落。
齐溯寒。
那人似有所感,回眸看向谢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