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晚上八点多。

最后一台手术刚结束,凌朝拾在处置间脱手术服。

摘了手术帽下,碎发漆黑凌乱,他神色困懒地晃了晃。靠坐到手术凳上,凌朝拾懒洋洋地半仰起下颌,阖着眼给自己按摩颈椎。

出来的手术护士在旁边探头看:“凌医生,不然我帮你按一按吧?”

凌朝拾没睁眼,嗓音拖得慵懒,“下班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小护士还想说什么。

“哎,别厚此薄彼啊,我今天跟了好几台麻醉,脖子也酸,”跟出来的麻醉医邱祥东嬉皮笑脸的,“既然凌帅用不着,那帮我按按呗?”

“……”

回答他的只有一个白眼。

小护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邱祥东摇头叹气地晃到凌朝拾身边,抬胳膊往他肩上一靠,“她们哪是想按摩,明明就是馋我们凌医生的身子和脸。”

凌朝拾眼皮没抬,把人从肩上拂开:“减减肥吧老邱,手术凳都快扛不住你了。”

邱祥东:“……”

“我的精力哪能和凌医生比,光安排下来的工作都快要我命了,”邱祥东说,“不像您,还自己争取,您最近平均每天几台手术啊,玩命呐?”

凌朝拾一扯唇,没说话。

他不搭茬,邱祥东反而更来劲了。

“护士站的小护士们这两天可心疼了,整天左一句‘哎呀凌医生今天又没回家’,右一句‘哎呀休息室床板太硬了凌医生做一天手术还睡那儿多不舒服’……”

邱祥东啧声,“你再在医院多住几天,我看七院就真可以改名叫白衣天使之家了。”

凌朝拾从嗓子里低低哼了声,慵懒得似笑非笑,“占你床位了?管那么宽。”

“嘿,你这好心当成驴肝肺的!”邱祥东气,“我这不是关心你吗?咋的,你家里发洪水了啊,天天不着家?”

凌朝拾揉捏肩颈的手指停住。

一两秒后,他没听见似的,靠到身后墙上。

邱祥东表情动了动,“你那个诗雨妹妹,住在你家?”

凌朝拾摸出手机,也不抬眼,懒洋洋的:“有话说话。”

“她和你没血缘关系吧?”

“……”

凌朝拾拿着手机的指节短暂地滞停了下:“嗯。”

“那到底什么关系?普通认识,你也不像会带在身边照顾的啊。”

凌朝拾语气松散:“我妈和她爸结过婚。”

“?那现在离了?”

“早离了。”

邱祥东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懂了。”

“?”

凌朝拾懒撩起眸,“你懂什么了。”

“你这妹妹,其实喜欢你吧?”邱祥东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啧啧,你这么个祸害,她爸爸也是心大,怎么会觉着他闺女能安心当个妹妹交到你手里的?”

凌朝拾的手在半空停下。几秒后,他微微翻过手腕,露出外侧还新鲜着的牙印结痂。

整整齐齐一口小牙,周周正正,一颗不落。

发育得倒是健全。

凌朝拾眼尾扫落点散碎的笑意,同时却又郁郁地拧着眉,他叹了声气,眸子就跟着手腕低垂下去。

“别胡说啊。”他懒拖着腔低回头去。

“我胡说?我要胡说,你会避嫌避得几天不回家?”邱祥东靠到墙上,“那你怎么想的?我看你对你妹妹是挺好,反正自己养着的,要不就收了呗?”

凌朝拾眼皮蓦地一掀。

笑意犹存,但深里的凉淡情绪就像把薄到极致的手术刀抵上喉前。

生生的瘆人。

邱祥东微微后仰,收敛玩笑:“我胡咧咧,我错了。”

凌朝拾松散了眸眼,转开:“她是过来上大学的。”

“大学没毕业,我知道啊,那天小姑娘自己说了嘛,她——”

邱祥东蓦地滞住,僵扭脖:“你别跟我说,是刚上大学。”

凌朝拾点了点头,“今年刚18,比我小9岁。”

邱祥东:“…………”

邱祥东大概是被震撼了。

好半天他才找回舌头:“差九岁,我的妈呀,你家这小姑娘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啊。大九岁的哥哥都敢上?”

后面的混蛋话还没出口,就又被凌朝拾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冻回去了。

凌朝拾从旁边置物台上拿过水杯,拧开杯盖,他想了想,才晃着眸子低声:“就是年纪小,不懂事,才会钻牛角尖。她从小心思细,敏感,比其他小孩心里的弯弯绕绕都多,还会装乖,是个扔小孩堆里也能一眼瞧见的小坏胚子。”

凌朝拾低低叹了声:“胆子又小又大的,什么都敢想,又什么都不想清楚,也不知道让谁惯的。”

“……”

邱祥东这个角度能清晰看见凌朝拾拿着水杯的手腕上的牙印。

很清晰,小细牙口,一看就是小姑娘咬的。

所以他特别无语:“不知道让谁惯的?您心里是真没点数啊?”

凌朝拾侧眸,对上邱祥东表情,他停了一两秒,轻淡笑了:“哦,原来是我惯的?”

邱祥东:“……”

凌朝拾:“那可就是报应了。”

“怎么,你准备就这么避着她?”邱祥东嘬牙,“这也不是办法啊。”

“不会太久。”

凌朝拾:“这是她第一次离家,我算是她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又是这个年纪,很容易把依赖当做别的。等进了新环境,认识些新朋友,她就想明白了。”

“万一想不明白呢?”

凌朝拾拿起水杯的手腕一停。

须臾后,他垂了长睫懒懒地笑,“那就让她闹,也不费事。总归是个小孩,心性不定,等玩够了她就回去了。”

“……”

邱祥东听得更震撼,“你可真行。这哪是养了个妹妹啊,这是个要命你都能给的祖宗。”

处置室进来了新的手术备案组。

邱祥东拽凌朝拾往外走:“我是看不下去——今晚你就别值班了,正好我有几个朋友攒了个酒局,男的女的都有,一块过去玩玩。”

凌朝拾:“不去。”

“不去不行,”邱祥东拍他,“你这样的祸害,早日脱单对谁都好,懂吧?你就是给小姑娘留的念想太多了,早断早好,这样对她最好。”

凌朝拾微微一怔。

这几秒心思难定,他也就没再拒绝,跟邱祥东一起离开了。

凌朝拾家里的挂钟,宋诗雨这几天看了不下一千遍。

每天晚上吃完凌朝拾让人送过来的晚饭,她也不做别的,就抱着本从他书房拿的医学书,坐到挂钟墙下,隔几分钟就盯着那挂钟看一眼。

这样反复到十点半,她就安安静静趿着拖鞋,去洗漱,回屋,上床睡觉。

几天看了一千遍,也没能把凌朝拾看回来一次。

中间倒是有他回来拿换洗衣服的痕迹,大约凌晨,偶尔会留一两张纸条,但从没和她碰过面。

宋诗雨知道凌朝拾在躲她。

原因,她大概也知道。

她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今晚是她留在凌朝拾家里的最后一晚。

明天是江城医大的新生开学日,她就该收拾好东西,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地离开了。

凌朝拾也不用躲着她,有家不能回了。

这样挺好的。

宋诗雨这样想着躺在床上,可还是睡不着。

女孩埋着脸的枕头湿了好大一块。

她起身去摸床头的抽纸,按了个空——抽纸被她用完了。

黑暗里,女孩慢慢坐起来,在床上一个人坐了好久,她吸了吸鼻子,下床去开灯。

抽纸应该放在储物柜,储物柜在玄关的门边。

暗里她没找到拖鞋,就赤足下去的。

等开了灯,她也懒得回来,就松散着趴得细软垂下的长发,穿着她的浅色薄睡裙慢慢走出了房间。

凌朝拾的房子很大,很安静。

夜里一个人的时候更甚。

宋诗雨算不得胆子很大,尤其怕鬼,小时候走什么夜路都要紧紧攥着凌朝拾的手掌。但现在她发现,人真正难过的时候是什么都不怕的,反而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遇到什么,都比她听着心里的小人被憋到窒息断气要好。

至少够吵闹能发泄。

拉开玄关的储物柜门时,宋诗雨听见门外传来点动静,隐约模糊,像是有人低低咳了声。

她指尖蓦地一停,回眸。

墙上的挂钟兢兢业业地被她看第一千零一遍。

凌晨,12:07。

宋诗雨的呼吸一下子攥紧,她松开柜门,转身就跑去门前,用力压下沉重的玄关门把手。

“哗——”

一室的光融作长块的光斑,将女孩纤细的影儿投在外玄关的廊上。

长廊窗旁。

屈起的指节间勾着一点猩红,听见声音,那人身影一停,回眸。

声控灯跟着亮起,薄光覆上那人眉眼。

凌朝拾半狭起眼,看清了青色烟雾散去后,门口赤着小腿踝足,只穿了件单薄睡裙的女孩。

她紧紧攥着门,长发柔软地垂在颈窝。大片的颈和锁骨露在睡衣外,像是捧纯粹的雪一样,而望他的眼瞳湿潮乌黑,点了朱红似的唇瓣微微翕张。

从干涩的白里浸出一点艳到刺眼的红。

“……”

凌朝拾眸色一深。

半低的颈线上喉结慢慢滚了下,他放下烟,轻皱起眉:“晚上凉,别出——”

雪白的足尖踩在那个“来”字上。

女孩已经迫不及待向他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