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温思凡可能是太和宗上下唯一一个对她表示亲近的人。

他身为宗主的首徒,对新进宗门的师妹多照顾一些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他的态度没有一贯性,有时候对她很温柔,可第二天又恢复不冷不热的模样,让楚休非常混乱且忐忑。

她至今记得有天温思凡从山下历练回来,送了她一支用水晶镶作的亮晶晶的珠花簪,她视若珍宝每晚都捧在手心里看,甚至舍不得戴在发上。

可没过两天,就听说他那次特意下山是为了给盛渺渺的箜篌寻冰鳞丝□□的琴弦,几乎出生入死才从三阶妖兽身上将这做琴弦的材料扒下来。

三阶妖兽,相当于一个元婴期的修者。

温思凡他自己才刚到达金丹期大圆满,几乎是跨了一个境界去挑战那头凶兽,只为了给疼爱的小师妹换上几根箜篌琴弦。

这才是优于其他人的偏爱,而不是像她般将满腔情思全注于一支在山下的商铺里随手买来的珠花簪。

真正让她放弃这份遐思的,是一年前她在寂灵峰顶练剑练到深夜,回自己屋子的路上无意中撞见的一幕。

盛渺渺坐在溪边竹林旁的石头上,右脚裤腿挽起,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小腿,腿上不知是被什么树枝划出道小口子,而温思凡半蹲在她身前,小心翼翼地给她的腿上药。

他怕碰疼盛渺渺偶尔抬起的目光,楚休再熟悉不过,与她偷偷看向他时一模一样。

楚休自那天后便把之前珍视的珠花簪收入盒底,藏在了床下。

眼下温思凡不知怎么得知了消息匆匆赶来珍宝阁,想缓解她跟德咏尊者之间僵硬的气氛,但楚休却并不领情,她重新抬起头喊他:“师兄,我不走。”

如果因为师尊生气了就轻易放弃这个答案,那从一开始她就不会问出口。

她不是为了讨好师尊才来的,何况她心里明白,她讨好不了他。

“思凡,你让开。”德咏尊者在此时开口,轻轻随手一拂将他挡开,看着从他身后露出的楚休道,“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今日太阳下山后来文丘殿找为师,现在是你师妹选本命灵器的重要时刻,别在此处闹事。”

温思凡担忧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楚休只是抱剑低头道:“是。”

在她刚刚想迈步离开时,身后又传来德咏尊者的声音:“等等。”待楚休转头后,他状似无意地从她怀中的剑上扫过,波澜不惊地补充,“记得把你的本命灵器带上。”

言罢不再看她,领着盛渺渺重新走进珍宝阁的大门。

楚休拿着剑要走,后头又有人喊她:“楚休,你跟我来一下。”是温思凡的声音。

她停顿一瞬,觉得不好给大师兄甩脸色看,便只好转身乖乖跟上他的步伐离开了珍宝阁。

温思凡在前头走,她在后头亦步亦趋,盯着他的背影出神。

就算只看背影,师兄这宽肩窄腰的也极为赏心悦目,明明其他弟子也穿的白衣在他身上分外出尘潇洒,论修仙天赋,他比她大不了几岁,但已经破境臻至金丹大圆满,恐怕要不了几年,就能到达元婴期了,同辈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就算放在整个修仙界这天赋也算首屈一指。

千好万好,唯一不好的是不喜欢她。

这都是楚休自己的想法,恐怕在其他人眼里,他跟盛渺渺站在一起,才是最好最般配的。

温思凡带着她远离珍宝阁后找了个没那么人多眼杂的地方,才停下脚步,转身看她:“我接到小师妹的传音符才知道你跟师尊闹起来了,这不太像你往常的性子,楚休,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是宗内重点培养的弟子,除了自己的修行外,几年前还开始代师尊打理宗门杂务,虽然不必事事经手,但也经常忙不过来,若不是今日之事,楚休已经快两个月没见到过他了。

她不想让他烦心,便说:“没有什么大事,师兄,你放心吧。”反正也不会牵连到他喜欢的小师妹,问来问去都是她跟师尊之间的问题。

她这样说,让温思凡更不放心,定定把她看住,向来春风拂面的脸一点点变得沉肃:“不要避重就轻,今天发生了什么,你从头到尾告诉我。”

楚休看着他,今天好像又是那个温柔照顾她的大师兄,跟前段时间不冷不热的样子相比更令她安心,她想了想,便把师尊要她将太微剑交给他保管的事情如实说了。

未了,她小心地抱怨了一句:“师兄,我之前的剑坏了,这把剑交给师尊,我又没得用了。”

她以为温思凡会站在她这边,让她放心,他会帮她替师尊求情,因为以前他温柔体贴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可他站在原地,脸色几经变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沉默良久后,他才艰涩地开口道:“楚休,把剑给师尊吧,师兄给你买把新的。”

楚休愣住了。

温思凡看着她抱在怀中的那把剑,剑柄上头的“太微”二字折射出幽暗的光,他比康长老清楚,这把剑是冢林的地底下翻出来的,太微剑的前主人是千年前太和宗不世出的顶级天才,他在的时候是太和宗最辉煌的时候,可惜后来也是他以一己之力将整个宗门拉下修仙界三大仙门的位置,如今虽然雄踞一方,但到底是比不上顶级宗门的底蕴了。

也因此,太微剑前主人的名字在宗门中,是个禁忌。

那人没给太和宗留下任何东西,这把剑随着他的下葬也一直是被保存在墓底的禁制中的,如今因为异动被翻了出来,当时连师尊都觉得这把剑已经废了,因为它毫无灵力波动,破烂得像块废铁。

如今看见它择主后才肆无忌惮露出的剑名,才明白这把剑原来一直在装死,不知是看不起谁。

四个月后就是修真界大比,他跟小师妹都要代太和宗出战,虽然是后辈新秀的斗法场,但若能在这百年一次的大比中夺得魁首,无疑意味着魁首所在的宗门在未来不久就能出一个足以带宗门上一层楼的大能,对提高宗门声望和促进同盟交往都有极大益处。

他自己在修行一途中未曾懈怠过,对四个月后的大比也很有信心,而小师妹虽有天分,但乐修一系走的不是强攻夺胜的路子,碰见把越级挑战当成常事的剑修输的可能性极大,正需要一把能镇压其他兵器的剑王。

“就当是先把剑借出去,等你到了金丹期,师尊定会还给你的。”温思凡心里已经将前因后果理清楚,也很能明白师尊的做法,但他说出这句话时对上楚休怔愣的眼神,莫名就感到有愧疚涌上,令他几乎不敢直视她。

楚休很久都没有说话。

两人相对而立,静静站着,只有林间的风刮过他们的衣摆,纷飞的黑白色翻动着,泾渭分明。

楚休想明白了,她抬起眼睛看向温思凡:“师兄,师尊不会把剑还给我的。”她说,“因为我永远也到不了金丹期。”

说完她把太微剑抱紧,直接转身离开了。

温思凡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外,心中却因为楚休的最后一句话掀起惊涛骇浪。

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她会怎么办?她是不是……想离开?

他慢慢握紧五指,指节泛白。

楚休回到自己住的小破木屋,把太微剑挂在墙上,随后从自己的床底下掏啊掏,掏出来一卷瞧起来很旧的羊皮卷轴,然后又掏啊掏,掏出来一根笔尖都已经开叉的小毛笔,还不算完,她继续掏,摸出来一块用了大半的砚台。

她有把东西藏在床底下的习惯,如果不是床底缝太小堆的东西太多,本来太微剑的归宿也应该是她的床底。

好不容易把东西掏齐乎了,她一样样在桌上摆开,搓搓手,磨开墨水后开始蘸笔写日记。

【十二月二十三,晴。

今天路过的时候有个新弟子问我是谁,另一个新弟子说我是怪胎,我知道她,她是焦长老的女儿,焦长老跟师尊不对付,我就知道他在背后肯定没少说我的坏话。

珍宝阁开阁后我是第一个进去挑选本命灵器的弟子,莫名其妙跟一柄破剑结了契,不过这把破剑似乎有点来头,因为我拿着出来后师尊和康长老的表情都变了,师尊说这剑太凶,我驾驭不了,这可真稀奇,我感觉这破玩意儿拿来切菜都嫌钝,也就勉强能用来练练剑法。】

跟楚休本人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不一样,她在日记里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写,既话痨又啰嗦,絮絮叨叨个没完,好像平日里没人跟她说的话,一股脑全在日记中发泄出来。

写到一半笔尖的墨水干了,她伸手在砚台里蘸蘸,接着写:

【我问师尊他当初给我的断魂诀心法是不是只有半本(这事儿我半个月前的日记里有提到过),师尊让我今日太阳落山后去文丘殿找他,还让我把剑带上,也不知道如果我拿剑来换真相,这买卖是亏了还是赚了,毕竟这是我的本命灵器,就算别人拿去也用不了哇。

我把这事跟师兄说了,他也劝我把剑交出去,他一说,我就明白为什么了,他们肯定是想把剑给盛渺渺用。】

这边楚休还在絮絮叨叨地写,离太和宗不知几百万里之遥的雪崖山之巅,有人坐于八岐树下,不紧不慢地翻过摊在前面的问天卷。

修长指骨如冰似玉,连垂下的眼睫都是晶莹的雪白色,白色的发丝轻拂过问天卷的纸面,露出上头一个个浮现的墨字。

他慢慢看下来,耐心地等待着这篇日记的最后一句,按照她以往的习惯,前面絮叨的都是不重要的,只有最后一句会吐露真实的心情。

片刻后,一行小字写在最后一排。

【——我觉得师尊和师兄都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