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水道,许多人家的院子后面便临着河,除了留出窄窄一道石板,用以踏脚打水,远远望过去,整个屋子都好像是建在水上似的。
有着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水乡长大的孩子少有不会扑腾两下的,偏白浮双是从后世穿越来,带着从前的习惯,从小见水就躲,她娘玉氏亦是从内陆嫁来,自己不会水,见女儿不喜,便更不拘着她学。
不想今日是吃了这的亏。
大清早的,这偏僻的巷子外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没,只白家小小的院子里一时乱腾起了。
白浮双刚掉进水里,白莫娘便高声喊叫起来,屋里的大人孩子一下子都跑出来,在屋后的窄石沿上没处落脚,挨挨挤挤地急得直哭。
家里人都知道双姐儿不会水,可她的两个姐妹还小,玉氏哪里敢让两个瘦伶伶的女孩儿下水救人,当下不由分说,自己就要往河里跳。
“不成,不成——”
白阿婆落在后面,急得上火,却仍牢牢抓住儿媳的衣袖:“你自个儿都凫不来水!哪儿拖得上她来!”
“双姐儿,双姐儿!”
“救人呐!来人救命啊!”
岸上的吵吵嚷嚷,却都传不到白浮双的耳朵里。
刚落水的时候,她慌得不行,腊月里冰凉的河水浸透了棉衣,顺着缝隙直往身上贴,眼睛被水辣得睁不开,口鼻里也似要满满灌上水,巨大的恐惧一时间降临心头,白浮双甚至在瞬间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可到底身体里是个成年人的魂儿,穿越时又已经死过一遭,白浮双迅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再胡乱扑腾,只死死闭住气,僵着四肢,任由自己像块石头一样,被浸水的棉衣往河底拽。
她从前在电视新闻里看过,救溺水者是最难的,就是因为被救者为了求生而疯狂挣扎,最后很可能导致两个人都有生命危险。白浮双不指望自己能扑腾上去,还不如乖乖的,给万一来救她的好心人少添乱。
谁、谁来救救我……
要……憋不住了……
又要……这么死了吗?
缺氧使脑子渐渐迷糊起来,白浮双只觉得额头发热,又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眼前都开始走马灯似的浮现这几年短短的光景了,她竟也不是太害怕,只是遗憾,也不知娘和阿婆得有多难过,还有柔姐儿和橙姐儿……
她手里还抓着橙姐儿的“许仙”呢。
好像是“噗通”一声。
身周的水一漾,白浮双勉力睁开眼睛,好像是看见一张被河水扭曲的、白惨惨的面孔,水鬼似的,她忍不住要尖叫,却只从嘴里虚弱地吐出一个泡泡。
好像是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缠住了她,白浮双下意识想要挣扎,身上的力气却早被缺氧消磨干净,那东西箍住她的身子……竟不是向下,而是往上缓慢漂浮上去。
这是……
她又努力睁开眼,竟是那“水鬼”拽着她向上游,可力气着实不大,薄薄的天光像水晶果冻似的在头顶晃荡,却无论如何都够不到。
又是一声更大的水响,这一次,抓在她背上的手坚实有力,带着成年人那种可靠的热度,向上的速度骤然加快,白浮双刚心里一喜,孩童的身体却已撑到极限,在脸蛋终于触到冰冷干燥的空气的瞬间,眼前一黑,彻底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身材精悍的布衣汉子手里提着两个孩子,从水里冒出来,岸上的白家人喜得要掉眼泪,玉氏眼前一晕,险些也昏过去,又强撑着掐住自己掌心,从那好心人手里接过女儿紧紧搂住,嘴里不住地千恩万谢,眼泪已成串地掉落下来。
“哎哟,程家三哥,还好你在、还好你在……树哥儿这也冻得不轻,快、快进来烤烤火。”
腊月的扬州府虽没下雪,却也已经极冷,需得穿上棉袄,家家屋里也都烧着暖炉,好在今日还有太阳,不然朔风刮起来,那才是刺骨。
程三郎手臂一撑,也踏上白家的小石板,浑身湿淋淋的,使劲呼噜了一把先跳下去救白浮双的男孩儿的头。
“我们树哥儿可长能耐了,这冷的水,你不会喊大人吗!”
男孩儿同样冻得直打哆嗦,却咧嘴一笑,黑溜溜的眼睛一转:“这不有三叔你在嘛。”
程三郎怒瞪了他一眼:“回去再收拾你。”
玉氏擦了把泪,一边手脚极利索地张罗起来,一边不忘打圆场:“今日可得谢谢树哥儿,也是我们双姐儿的救命恩人呢。”
她又叮嘱柔姐儿快去巷口请大夫,白阿婆也连忙从箱子里取出来最厚的棉被,分别裹住两个湿淋淋的孩子,又把火炉子生得更旺些。
这期间,白莫娘便垂着脑袋跟在众人身后,白家人心善,哪里想得到是这小姑娘亲手将姐妹推下河里去,玉氏急着揉搓双姐儿的手脚,百忙之中还安慰了她两句。
白莫娘答应着,眼珠子却不住那男孩儿程树清身上转。
程树清瞧着和柔姐儿约莫一般年纪,小脸也冻得煞白,却比双姐儿好些,自己裹着被子在火边取暖,神情却很镇定,居然还反向安慰起一脸焦急的三叔来。
白莫娘急贴贴地过去,给了他一碗热水。
程树清一愣,看看她,又看看仍昏迷不醒的白浮双,说了声“谢谢”。
白莫娘一下脸红了,赶紧又要去给双姐儿也倒一碗,橙姐儿却已眼巴巴地捧着碗等在那儿了。
这时大夫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南衣巷这些人家住着,平日也常都惯熟,大夫一听是白家的二女儿落水了,早饭也没吃完,提起药箱就连忙跟着柔姐儿往过跑。
又是一阵急慌慌的忙乱。
白浮双眼前一片化不开的黑暗,耳边是一阵嗡鸣,她好像能听见妹妹的哭声,又能听到娘焦急的询问,阿婆也在念佛。
她意识昏乱,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咕嘟嘟的泡沫,额头上那点之前被忽视的热度愈发烫,烫得她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那个从出生起就在,却一直存在于意识里,没有动静的小空间终于活了过来,【白氏颜料坊】几个大字金光闪闪。
白浮双屏息走进去,试探性地摸了摸一个不认识的工具,面前立刻浮现出详细的使用说明书,她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把小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摸了一遍。
这竟然是个生产颜料的小作坊!
时下囿于生产工艺,即使是苏绣名满天下的淮扬地界,人工生产的颜色种类也并不丰富,许多漂亮的颜色是达官贵人们才有资格享用的,甚至因为稀少,只能用少量来作画,更别说染到衣服上了!
白浮双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她虽然不能立刻把这里的东西拿出去用,可是,若是操作得当的话,这一定会是个发家致富的好路子!
可还没等她兴奋完,很多乱纷纷的画面和信息,又突然一股脑地都涌进她的脑子里。
白浮双被过大的信息量冲击,大脑宕机了一会儿,终于勉强将那些乱糟糟的东西整理好,整个人却一愣。
……原来,她这不是普通的穿越,而是穿书啊。
这本突然出现在她记忆中的小说,名叫《大兴风云录》,号称是什么正剧向宫廷权谋复仇文学,白浮双掠过那些看的她头疼的复杂剧情,试图找到自己在这本书中的定位。
然而没找到,他们一家人的名字在书中的检索都为空,好像只借了这本书一个时代背景的壳子,却连在回忆杀里都不曾出现过。
……好嘛,穿越到平平无奇的人家,身份是平平无奇的路人,就连刚刚激活的金手指都只能平平无奇地用来染布,看来是真的将“背景板”几个字刻在了脑门上。
那也不错,白浮双心态很平和,她并不想去掺和上面乱七八糟的狗血斗争,能守着一家人过好安安分分的小日子,过得再富裕些,就是她最大的愿望了。
白浮双随便翻着意识中的那本厚厚的书,却突然眼神一定。
“程树清……这个名字倒是有点眼熟。”
那也是个在文中出场不多的小角色,与主角相遇时,是个在扬州地界正努力科考的读书人,已经娶妻,夫人……白氏?
白浮双眨眨眼,多看了两眼,却也找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倒是现在静下心来,另一个疑问忍不住浮上心头:白莫娘……为何要害她?
白莫娘原本不姓白,是白阿公和白阿婆曾经故旧的女儿,那家人似乎人丁单薄,又染上了时疫,最后竟只剩小小一个孤女,夫妻俩心善,收养她的时候,白莫娘才只有三岁。
白莫娘与白浮双年纪相当,这些年都是一起长大的,白浮双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似乎也没哪儿得罪了这个非亲非故的小姑。
白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家里女儿们的吃穿用度都是一样的,若较真说起来,家里人都怜她身世,阿公阿婆甚至对她更偏疼些呢。
难不成……
白浮双思索着,手指无意识点着书页,她升起一个怪怪的念头:难不成,与那位“程树清”有关?
她眼睛突然一亮。
对了!程树清,她就记得这名字耳熟——那不是隔壁程家刚刚搬来,程三叔那个大侄子嘛!
程家和白家都住在南衣巷,两家院墙相邻,当家的排行老三,是个走水道的小行商,带着父母一同在这里住着,听说家里二哥早早病死了,大哥在乡下住着,还是附近村子里乡塾的先生呢。
白浮双听玉氏和白阿婆闲聊时说过,程家男丁也不知怎的了,早先没了一个,前日程大郎也染了病,竟没几日就去了,留下一双孤儿寡母,在乡里住不下去,故来投奔县城里的三叔。
这真有点怪怪的,白浮双想,时下家里老人通常都与长男同住,若说程家三叔有本事,是为了把父母接来享福也就罢了,怎么连寡嫂和侄儿也要来住在他家呀?
但那是人家的家务事,白浮双便没多想。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白莫娘也太奇怪了——她打小就觉得这小姑娘不对劲,可几经试探,却也不是同自己一样的穿越人士。
白浮双可以肯定的是,白莫娘身体里也从小住了位成年人的魂魄,但比之自己,很显然更熟悉这个时代,也更熟悉白家的一家老小,如今细思起来,倒像是……
白浮双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倒像是重生的!
她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却又听见有谁在自己旁边絮絮叨叨。
“树哥儿,以后万不可如此莽撞,你若出个什么事,叫我如何与嫂子交代啊。”
“知道啦三叔,我没什么事,你快别说了,给白家婶子听见,平白叫人家愧疚。”
“……树哥儿,你告诉三叔,是不是……是不是喜欢白家妹子?”
“……”男孩儿清脆的声音无语地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时带了浓浓的无奈,“三叔想到哪儿去了,我们才多大。”
程三叔的声音笑了两声,又调笑了侄子几句,白浮双听出那小男孩的声音都要恼了,自己也跟程三叔感同身受,品出一些恶劣的大人逗小孩的乐趣来。
心里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原是程家哥儿救了自己。
那个十有八九是重生的白莫娘……推自己落水,就是为了这个以后算是有些出息,妻子还唤作“白氏”的男孩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