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云羽

晏楚在宴上起身离开时,引来一片喧哗。

众人见本来喝着酒的青年突然站起,本就跛的足愈发明显。

容昕喝了很多酒,眼见这一幕,眸中露出有兴味的笑,对面色难看的长浔道:“走,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天戈有些意外,但也瞬间明白出了什么事,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去看看。

在发现某个小剑灵消失的也是那个方向后,男人笑了笑,甩袖也走了。

由于缔结了本命契,婴宁找起人并不难。

顺着感觉,婴宁一开始时还跑偏了,当看到眼前缥缈的山峦时,一时站定在原地。

里面的气息很奇怪,有她忍不住靠近的气息,但婴宁可以肯定这股气息的主人并不是她认识的。

还有什么人在里面?

婴宁没想太久,因为有熟悉的人影突然一阵风似的从里面跑出来。

“小竹?”她叫住对方,看着对方额上冒的冷汗,打听道:“这是怎么了?”

她与小竹相处的时间不算很长,但心里却早已将对方当成了自己人。

小竹见到是她,只停了一瞬,手里捏着迅疾符箓,喘着气道:“是你啊,小阿宁,我要回去取松墨石。”

婴宁侧了侧身体,为对方让出路,仙岛与仙岛间距离也有过远者,这处偏僻的洞府离英召宫不是很近,可离方才举办宴席的地方倒是不远,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自己能很快就摸到这里。

小竹却没有时间同她聊下去,他心里万分着急,只言道:“仙上在里面。”跺了跺脚从原地消失了。

这是不打算拦她的意思?

婴宁有些惊讶,她心里对于里面的情况早就有了猜测,最初是晏楚听到风铃响动就面色大变的古怪表现,小竹提到过一个名字,“云姑娘”。

婴宁心里猜到里面的人定是晏楚的重要之人,她原本打算在洞府前等了等,可感受到里面越来越不微弱的气息后,不再犹豫,直接迈步进去。

同外面的温度不同,洞府内则是冷热交替,婴宁刚一入内便被一双如寒星般的眼睛盯上,顺着那人的目光,洞内的情形一眼可见。

洞内有一张寒冰床,婴宁刚才感受到的冷就是由其传出的,而热则是床上的人发出。

床上躺了位少女,面色苍白却难掩俏丽,是个冷美人。可惜美人睁不开眼睛,浑身都是没来由的怪热。

婴宁在原地站了很久,晏楚都没有与她说上一句话,只是将全部的心神都投入到床上人。

她盯着人看,却没有常人有的羞窘,既然晏楚没有赶她出去,她都当自己可以留下。

对方的呼吸很淡,几乎就要消散。

晏楚的额上溢出薄薄的一层汗,连婴宁都能看出他在勉力施法。

这时,洞府又来了人。

来人俊美的面容中掺了一抹妖异,正是今日宴席的主人公。

离得近了,更是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力。

天戈的目光越过一旁的婴宁,像是从未留意。

他看向晏楚,沉吟道:“以往的法子或许是作用不大了,你可以考虑考虑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

婴宁看出床上之人的状况很是不好,可却像是被人强留,面上泛着青白之色,她看着对方那张白到透明的脸,忽然就联想到不曾谋面的浮水剑,出声道:“不如让我试试吧。”

两个男人静了静,此刻全都看向她。

婴宁摊开手,不卑不亢道:“我只是打算试试,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

谁不知道,神剑的本源剑气可是能救人的好东西。

晏楚此时才终于看了婴宁一眼。

天戈点了点头:“让这小剑灵试试也没什么差错,你的人稍后便能将松墨石带来,届时若出了岔子,云羽姑娘也不会有什么更坏的危险。”

他的话明显说动了晏楚。

直到现在,婴宁才明白为何那日晏楚看到松墨石会是那副模样。

原来是因为这石头不凡,怪不得容昕能拿它当条件。

婴宁有些迟钝地想着一个问题,或许她的剑主平日里消失的时候大概都是在这里。

她能感受到,对方看向云羽时,眼中涌动着自己看不懂的神态。

不久后,容昕也跟了进来,看到天戈在倒是不怕,只是道:“帝君若是不回去,凌妃那里恐怕不好交待。”

长浔恰好听到婴宁说的话,虽然他讨厌婴宁,可也知道他们这些器灵修行不易,此刻看她烂好心地去救不相关的人,心里越来越生气,看向晏楚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

可下一刻,当他无意中看到床上人的脸后惊住了,像是不相信似的,又去瞧婴宁的脸。

如此反复好几个来回,婴宁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

下一刻,婴宁执起少女的一只手,隔着衣物向她传去部分本源剑气,她的本源剑气,对于品阶低于自己的其他仙剑或者灵剑来说,是大补之物,对人亦是如此。

很快,有了婴宁输入的剑气后,床上人的面色好像是好了许多,肉眼可见红润了些许。

虽然在场的几人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好了。”婴宁朝一侧神经绷紧的晏楚点了点头,自己已经暂时安抚下少女身上凶猛的热毒。

她又发问:“能知道她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吗?”

晏楚突然出声:“是因为我的错。”

见对方忌讳莫深,婴宁正好不打算问下去。

失去了这部分本源,对她来说也是个消耗极大的事。

本来还打算说些话的天戈沉默了片刻,玩笑道:“不如你把她给我吧,当年我比你先遇到这小丫头,如果云羽醒来怕是不好解释,既然你不感兴趣,不如把她让给我。”

晏楚没有理会他。

得来了帝君看似痛心疾首的评价,“你这人太贪心,莫不是两人都想要,你不知道的是,本君为何当年被拒?是她发现了我身上的剑气,连我她都敢拒绝,你的话恐怕也不能留下多久。”

话还没说完就被晏楚抬眸看了一眼。

认识对方这么久,天戈微笑着颔首,不再开玩笑。

容昕也自觉告退,“你要是再见到小婴宁,便告诉她有空可去照照镜子。”

男人走时声音不大不小,看似是对长浔说,实则不知在说与谁听。

他的话听起来意味深长,长浔低头答是。

这句话好似怜悯,婴宁却没什么感觉。

她不是很在乎这些人时常留意最多的皮囊,只是热衷与自己一个人反复地磨练剑意。这是一个重复且无聊的过程,她却坚持到现在,也正是因为成了习惯,才没让她被一次又一次的反噬吞没。

待床上的人情况稳定时,还没走的几人跟着晏楚来到洞府外面。

婴宁闭着眼,突然感到头昏脑胀,朝夕剑不在身旁,身体的本能让她下意识靠近晏楚。

晏楚身体僵了僵,最终还是抽出一只手去搀她,看着其他人不怀好意投来促狭的目光时,他掀起眼皮:“帝君,在下需要休息,就不留你了。”

见他这副模样,熟悉对方的天戈莫名浮上笑意,想要再说什么却被等在外面还未走远的容昕打断。

容昕此时顾不上抽出心神去嘲讽谁,出声道:“帝君,我有事相谈。”

小竹此时也恰巧赶到,看向洞府前热闹的情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口欲说的话也咽进了肚子里。

晏楚作为容昕很长一段时间的旧友,心知他要说的事无非与早就魄散魂飞的浮水剑有关,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他对小竹嘱咐了一句:“你留在这里。”

与此同时,婴宁的状况也开始不好,她不适地拧着眉,本来以为不会伤到本源就多渡了一些,以至于头脑昏沉一片。

晏楚望着她如今的模样蹙了眉,下意识捉了她的一只手,把脉之后知道发生了何事。

这是剑气枯竭的表现,需要赶快养回来。

再到英召宫时,就过了这一小会儿,婴宁的一张脸红了大片,再加上细瘦的下巴,更显得惨兮兮。

她眼下的情况虽然看上去可怕,但却很好处理,晏楚坐在一侧,长长的黑发铺排开来,一双眼睛静若深潭,将仙灵之力渡给对方时,莫名联想到一双冷静的眼。

小竹已经退了出去。

想起床上少女说过的有关天碑的话,晏楚抿着唇,告诉自己:“现在还不可以,等到……”

等到什么时候,后半句却没有说。

婴宁在梦中的感觉很不好,她在梦里,进了一处陌生之地。

前所未有的困倦感纠缠着她,有模糊声音传来:“男主这么早就开始动心了吗?这可不行。”

说完,那声音像是透出几分恼怒,似是有什么超出了掌控。

等到婴宁再去细听时,却没了声音,等到她终于睁开眼睛,抬眼去看时,哪怕在梦中跑了许久,却只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

待她想回到原地时,竹窗上的风铃轻盈浮动,她便知道自己回来了。

婴宁起身时,薄毯滑下,她伸开手掌。看情况,应该是被输了不少的仙力。

发现她醒了,远处执卷的青年也睁开了眼。

婴宁看着对方的沉静面容,虽然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但好像不知不觉间有什么东西变了。

她突兀出声,打乱了自己的思绪,问道:“我救下她了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在场的两人却都听明白了。

晏楚翻开一页书,颔首道:“你可以提些条件,我能做到的都会答应。”

婴宁没有和他客气,直截了当地开口:“我要去天碑,但需要你……”

她本来没想讨条件,但对方问了婴宁便不打算客气。

可话还没说完,晏楚就像是明白她要说什么似的,直接应下:“可以。”

九重天碑不允许非人修以外的人进入,解命契的话更需要条件,除了有高深的修为外,需要剑主与剑灵共同培养默契,换而言之也就是羁绊,不然双方皆会受到天碑的反噬。

“你有时间?”

这正是婴宁不确定的地方,对方不太经常回英召宫,再加上云姑娘身体的问题,时间于他而言确实是最急需之物。

晏楚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只说了一句,“你可和我一同去除妖。”

在对方的讲述下,婴宁终于知道他消失的时间里多是在做什么,其实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其中大部分的时间并非只是陪伴云姑娘。

“无迹涯斩妖魔?”

晏楚简单地提了提,婴宁这才知道,原来是他犯了错,答应过天戈,要去斩杀无际涯层出不穷的魔物。”

婴宁有些讶异,没记错的话应该对方只是金仙,可怎能抵得过妖海里的恐怖妖魔,那可是连万剑冢的剑都发怵的地方。

晏楚对于她的眼神再熟悉不过,他面上的实力确实只有金仙,但奈何他的血是极好的除妖血,因此倒也适合。

婴宁皱着眉,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找了一位不简单的人。

她不再多问,道了声:“好。”

作为对方的本命剑,本该去陪对方斩杀。

听到她答应,晏楚眼梢有微不可察的愕然,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那处很恐怖,不是普通器灵喜欢待的地方,但转念间青年想起初见朝夕剑时自己给出的评价。

——凶剑。

他是九重天口中杀念最重的人。

倒也勉强相衬。

第二日,婴宁闭着眼休息的间隙,享受着小竹无微不至的照料,小竹看着她,眼里的善意快要溢了出来,“听说是你救了云姑娘?”

他有些不好意思,那日自己来的有些晚了,等他到时已经处理好一切。

婴宁点头,承认了。

小竹惊喜地看着她,后知后觉道:“小剑灵,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我说。”

他高兴是因为不用再看晏楚每日冷静如死水般不起伏的脸,“可能你不知道,原先的仙上其实比现在沉默多了,我来了这英召宫许久,只见过两回仙上的心情明显变好,一次是第一次他找到医治云姑娘的法子,从那次后,主子的脸上就有了笑意,这第二回嘛——”

小竹顿了顿,像是要勾起婴宁的兴趣,却没看到意料中的反应。

于是不再卖关子。

“这第二次便是上回你走之后,仙上拎了两坛好酒,他虽然没说话,但我能感受到他还是很关心你的。”

他犹豫着说出那日晏楚同意容昕将她带走的原因,“是因为那松墨石啦,那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是唯二能镇压云姑娘身体病况的,你别怪他。”

他眼巴巴地看着婴宁,期盼等到一个原谅的答复。

谁知婴宁只是静静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说:“知道了。”

小竹等了等,最终眼巴巴地走了。

晏楚没有第一时间就要求婴宁同他一起,而是等到她身体大好。

二人来到无迹涯,入目便是形态各异的妖兽与魔兽,腐肉横飞,腥臭直接灌入鼻前,熏人无比。

奈何他们今天面对的两位都不是正常人,婴宁的眼睛眨也不眨,晏楚更是早已习惯。

婴宁想也不想,径直入了朝夕内。

被青年握在手中时,原先的怀疑此刻全数消失。

一股玄而又玄的感觉浮上心头,那是对杀-戮的迫切与渴望。

晏楚脚下轻点,提剑轻飘飘地入了兽海,如同一片飘荡不定的叶,仅一个起势便横扫一片。

平日里,他习惯于肉-身搏斗,或者是随手捡上一株桃枝当作剑,可他却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好,因为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东西。

但朝夕剑却不一样,就像晏楚下一刻的想法似的,一呼一吸间全是再也熟悉不过的默契。

就连她竟也有些心惊。

湛卢曾经感慨过,一个剑修遇上一柄适合自己的剑是多么不容易,但世人不知道的是,同样,剑遇上合适的主人其实不比前者简单。

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缘。

哪怕在被群魔扑杀时,晏楚也只是觉得自己动用的仙灵之力极少,很久没有的畅快在此产生。

婴宁与朝夕剑同为一体,能最直接地体会到它此时的兴奋。

彷佛身体中的每个关窍都舒展开来,就连她手掌中的血线也彷佛停滞了。

这是让婴宁感到最惊喜地地方。

她忍不住去想,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不停战斗,就不用担心随时会来的反噬的痛苦,但这个念头在下一刻就被她否决了。

不行,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只有离开朝夕剑的束缚,才是最终大限的破解之法。

婴宁的目光扫过青年的下颌,下一瞬又看向对方的脚下。在这一刻,她竟看不出他是有跛足的现状。

就如同这个人从来都没有跛足,而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人。

“今日便到此吧。”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晏楚将眼前的最后一头妖兽杀光后就收了剑。

妖兽死前说了一句极为恶毒的诅咒:“晏楚,你不得好死!”

像是平日里听多了,青年一张光洁的脸上并没有半分因为这句话而产生波动,他低下头从取出一片洁白的帕子,开始擦拭朝夕剑上的血渍。

那目光看的婴宁眼皮抖了抖,只是极短地停留了一瞬,就像是她产生了错觉。

朝夕剑作为神剑,确实有独特之处,从它的名字来看,朝夕实为轮回与初生之意。

但现在的她仍没参透其中的奥妙。

湛卢说过她的出生极为尊贵与不凡,让她何时何地都不要感到自卑。

“你是最好的剑,任何人都不值得你用命去换。”

那人的话如同还在昨夕,婴宁再缓过神来时,晏楚已经迈着微不可察的跛足回到了洞府前。

原来每次他在斩杀妖兽后都会来到这方洞府前静心。

平日里已经成了习惯,若一次不来便会感到不适应,可今天却格外的平静。

婴宁也忙着在本体中吸收今日的作战经验,这些都是对她来说的大补之物,是谁都夺不走的东西。

今日只是初试,效果却比二人想象中还要好。

可能和刚开始有关,磨练默契并不是简单的事,越到后面越难。不仅考验二人的默契,最难的其实远远不止于此。

剑柄上也如常地生出了一点弯弯的白色。这代表着进度,此时只有一截浅浅的白,和晏楚身上的仙灵之力气息相同。

之后考验的则是双方对彼此的信任,但凡双方有一处猜忌,彼此进度都会变得极为迟缓,甚至数百年不动。

回到住处后,婴宁来到竹舍旁的一处别致的小屋中。

这是小竹在晏楚的吩咐下重新安排的,似乎是为了感谢她,屋舍内遍是清香,澄澈透亮。

一张同主屋相似的竹床最先入眼帘,小竹高兴地拉着她进来。

屋内还焚了淡淡的香,其内灯火通明,但却仅是由一盏小小的灯点亮。

都是好东西,婴宁眼皮子跳了跳,怎么感觉自己的这间房比主屋的那位的还要好。

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小竹得意地抬起下巴:“怎么样,比仙上那处好吧?”

晏楚素来不喜欢奢华,屋内沿用的还是凡间东西,那些东西经常损坏,但他却不嫌麻烦,反倒是这些好东西被留了下来,也从此落了灰,小竹最是看不得好东西被糟蹋,如今终于来了个能用的主儿,他自然是开心。

“云姑娘那边仙上不许我布置,明明是不会有什么害处的。”

小家伙撅着嘴,嘟嘟囔囔说了几句,婴宁打量时,无意间转身对上了一面崭新的小镜,镜中的少女有一双微冷的狭长杏眼,是清冷的长相。

她扯出个笑,面上的清冷瞬间散去,别有一番味道。

这一笑,婴宁原本放松的背脊挺直,一股毛骨悚然的熟悉之感裹挟住此刻的她。

是从她这张脸上传来的熟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