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午觉,例行修炼了一个时辰,贾代儒叫小顺把周氏的妆奁匣子搬了出来。当年娶周氏时,老国公还在,虽然他是庶子,嫡母又素来威严挑剔,即使不能娶到高门千金,官家小姐还是绰绰有余的。周氏当年也是知府之女,陪嫁了一整套的酸枝家具,妆奁上嵌着螺钿宝石,作梅兰菊竹图案。
妆奁共三层,此时打开已经是空荡荡的,周氏平时戴惯的一些首饰都已经给她当了陪葬,现在奁中只剩几个黯淡无光的银簪子银戒子银镯子,还有三个笔锭如意的小银锞子,三个五两的银锭和大大小小的几个碎银子,贾代儒叫小顺拿称来称了下,约有八两。
贾代儒开了底层的小锁,里面是两张面值五十俩的晋通银号银票,一间位于西城秀才巷的铺子房契,周氏当年的嫁妆单子,儿媳孙氏的嫁妆单子,当年儿子儿媳相继离世后收拾出来的遗物单子,这都是他们老夫妻想着给独孙娶妻后交给他的,所以当初整理得非常仔细,还有一本记录家里开支的账本子和一张库房单子,并小顺和张来福一家子的身契。周氏惯常穿的用的,除了给她陪葬的,余下的也都在葬礼时焚烧给她带走了。
贾代儒心里盘算了下,把张来福叫来问他两场丧事下家里的花费,得知东西两府贾珍贾赦贾政各给了二十两,其余族人贫富不一,多的三四两,少的一二两,约有五十多两,贾瑞的同窗凑了二三十两,周氏则是他的好友同窗同年送来了六七十两,丰富办完两场大事后还结余四十六两。再加上家里零碎的铜钱,现银总共也就一百七十多两。
家里张来福月钱二两,他儿子张诚是一两,儿媳李氏灶上做活每个月多两百文,他家的两个小子,以前跟着贾瑞当小厮书童跑跑腿,月例都是七百文,小顺是贴身伺候周氏的,每个月一吊钱。这么多人的嚼用,一年四季每季两套新衣,还有家里养着的一匹老马,幸好家里有口井不用每天去买水,柴火有庄子上送过来,不然真的是活都活不起了。
按照惯例,若是有亲戚子弟来家塾附学,会奉上束脩,少则十余两,多则二三十两,家中富裕的学生逢年过节会送来节礼,三节两寿府里也会有赏银。贾代儒和贾瑞还有两个书童吃用都在学里,如此生活也算过得去了。
当然如今他是不能再在贾府留着的,今年的束脩是别想了,一旦辞了家塾的差事,家里的开支是肉眼可见的上升。
这时一个小子寻了过来,口称珍大爷有事要问太爷,贾代儒让他上前回话。他上前行了个礼,说道,
“西府老太太遣了人来问我们大爷,说太爷这段时间忙于家事,现今家中七七未过,不便出门,那么家塾是个什么章程。又说府里宝二爷才念了两个多月的书,倒是歇了一个多月,读书事大,万没有叫族里小子白等着的理。”
“我们大爷听了,问太爷,后街贾孜孜老爷可暂代家塾之事,待太爷这边事了,再行安排。”
说是问话,实际就是通知,还没等他自己请辞呢,后继者就把坑占完了。后街无所事事到处钻营的族人那么多,到时候安排?安排什么!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送礼,最后还是一句话被打发了。
“太爷!”张来福担忧地看着他。
贾代儒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道,“回你们大爷,就说我知道了。”又吩咐小顺,“赏他。”贾府的下人嘴碎的很,嫌贫爱富还喜欢瞎传谣言,只干活没回报,他们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西施传成东施。
小顺应了一声,进屋抓了一把铜钱出来。这小子喜得直笑,连连道谢,“多谢太爷多谢太爷!”原想着是个不得巧的苦差事,上面的爷爷叔叔们才各自推脱,只轮到没个体面活的他来跑腿传话,没想到还能有赏钱,可真是意外之喜。
小子跑去赖升跟前回话,赖升回了句知道了就把这事丢之脑后了,主家那些穷亲戚不是来打秋风,就是来求差事,哪天没个十件八件的。有国公血脉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在他们这些奴才秧子跟前求饶讨好?出身比他们高怎么了,现在不还是要对着他们叫爷爷。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被告知下岗失业了,大门口又传来一阵紧密的敲门声。张来福去开门,转身带进来一串的人。
“太爷,是孙家舅爷。”
“给老太爷请安。”孙智打头作了个揖,站在他边上的妇人草草福了福身,就去拉他的袖子,神色不耐。孙智那张板正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尴尬,别扭地拉了拉袖子,没拉动。
贾代儒把他们的作态收入眼底,瞥了一眼跟着的三个小子,都是两手空空,不像是正经走亲戚的样子,而且他们家刚办完丧事,一般人都不会在这个时间上门,明显是来寻事的。
暂时没想到平日里来往并不多,一般都是贾瑞自己走动的儿媳娘家上门来有什么事,他面上分毫不露,将孙智他们请入堂屋,一边叫小顺上茶。
孙智闷着头不吭声,袖着手,靛蓝色的夹衣熨烫得极齐整,但领口袖口都已经浆洗得泛白。他媳妇一直朝他使眼色,眼睛斜的几乎要飞出眼眶去,三个小子坐在下首,好像凳子上有钉子,时不时扭一下,别说仪态,简直毫无坐相。亲家公也是出身伯爵府的名门公子,当年也是风度翩翩,谁不赞一声如玉君子,怎么一朝分家,不过两代人,儿子孙子就败落成这样了。
王氏见丈夫死活不愿意开口,自己转头对着贾代儒说道,“太爷,知道您这段时间繁忙,那我们也就不拐弯抹角直接说了,我们是来拿回我们妹子嫁妆的。”
“什么?”贾代儒愣住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氏以为他是不想归还,顿时急了,毫不客气地嚷嚷道,“太爷你不会是想吞了我们孙家的嫁妆吧?我们妹子早就去了,如今我那外甥也没了,你还想一个人扣押下我们孙家的财物吗?哎哟黑心烂肺的,怎么有脸呢,这么缺德难道坏了风水,把全家一个接一个都克死了!哎哟我可怜的妹子啊,你倒是年纪轻轻就去了,这还剩着一个能喘气的老不死呢……”
“王氏!”孙智躁得面皮发紫,一边拉她,一边连连作揖致歉,“太爷对不住,王氏嘴上没把门,您别和她一般见识……”
“行了!”贾代儒面沉似水,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俗话说,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被一个小辈指在脸上唾骂,真是一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面对一个随时撒泼的妇人,不计较他只能自己憋气,计较别人又要说他和妇道人家过不去,儿子真是前世的冤孽今生就是来讨债的,没了十几年还能留下个烂摊子让他收拾!
“不就是想要讨回孙氏的嫁妆么?你们抬回去!”
王氏瞬间收回哭嚷,喜气盈腮笑道,“当家的,我就说贾家太爷是个明理的长辈。”变脸速度堪称一绝,转头又上前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奉承道,“太爷您见谅,我就是这张没有棚子的嘴,一着急起来什么话都往外秃噜,说话不过脑,您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看在我公爹的份上,看在咱们两家多年交情的份上,看在我家妹子在的时候侍奉殷勤的情面上。太爷,我给您道歉,太爷,是我错了……”
一骨碌的话扑面而来,贾代儒看着王氏这一番唱念做打胡搅蛮缠,只觉得脑壳都痛了,不耐烦再和她继续歪缠,喝道,“还想要回孙氏的嫁妆,就给我闭嘴。”
王氏满脸不忿,嘴巴动了动还想继续分辩。
贾代儒直接冷声道,“给你两个选择,要么闭嘴,要么出去。”
孙智赔笑道,“太爷,是我没有管教好,王氏也是一时情急……”
贾代儒也不想细细分辨到底是他管不住媳妇,还是他们夫妻二人一个人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在被王氏喷到脸上时,他已经心有决断,反正他现在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顾虑周全的问题。
“你们想要孙氏的嫁妆,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贾代儒看了他们一眼,“以后我们就不需要来往了。”
孙智愣住了,“太爷,您的意思是……”
王氏憋的久了,这会再也忍不住抢白道,“不来往就不来往,我们家以后就当没有你们这门亲戚。”一边还小声嘀咕着,“就这家里的晦气,跟沾了扫把星一样,让我来往我都不愿意呢,指不定什么时候倒霉!”
贾代儒不理她,直接对孙智说道,“看好你媳妇,这里是贾府,一门双公,两个敕造国公府,不是你们家里,真以为对你们客气就能在这里大发厥词随意撒泼?”
又吩咐侍立在门口一脸愤怒的张来福说道,“叫你家小子过来伺候,她再满口喷粪就给我把她撵出去。”